浮世畸零人(第33/40页)

天色渐渐暗了,透过树梢,他们可以看见山上研究中心的灯火。他们带着钢丝钳,悄悄地走着,假装是要去研究中心拜访员工宿舍,可是经过那儿后,便立刻转入环绕研究中心的树林,乡下长大的孩子没人怕树林里的东西。他们快快地沿着一条似乎连脚都认得的小路前进,经过研究中心的行政大楼,又把它们抛在脑后,然后,在前方几百码处,灯火照亮了另一群建筑,里面传来叫嚣、呼喊与哭号声。这是一个坏地方:特雷莎晓得,阿尔弗雷多小声说:“我不喜欢来这儿。”

班在哪儿呢?他们站在树林的边缘,望着分散的建筑物,不晓得要上哪儿去。然后特雷莎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撞墙声,砰,砰,砰,始终不间断。“他在那儿,”特雷莎说,“他在那儿。”她拔腿就开始跑过平地,向那座建筑奔去。他们越向前跑,撞墙声也越来越大。此刻天色已暗,这座建筑的灯光打在前面,他们偷偷绕到后面,看见了窗户。窗子是敞开的,里面传来一阵恶臭。阿尔弗雷多率先爬过窗台,接着是特雷莎。天花板上点着一盏低垂的灯。在一层层的笼子里关着猴子,大大小小都有,这种安排让上层笼子里的排泄物铁定会掉到下层动物的头上。那儿还有一排兔子,脖子动弹不得,化学药品不断滴进它们的眼睛。有一条大型混血狗,从肩膀到臀骨被切开来,然后又被人笨拙地缝起来,此刻正躺在脏兮兮的草堆上呻吟,它的背后尽是排泄物。(这条狗在六个月前被开膛破肚,伤口又不时被拆开来,观察它内脏的功能,它还被下过各种药,然后再像个袋子般被缝合起来。伤口的边缘其实局部愈合了,结疤了,透过它们可以看到里面悸动的器官。)猴子从牢笼里伸出手来,它们充满人性的眼睛乞求着帮助。特雷莎没瞧见这些,她在注视着班,他跪在自己的牢笼地板上,用头敲击笼子。他并没有被下药:史蒂芬教授不要他受到药物污染。他全身赤裸,这个生物自从呱呱坠地以来都是穿衣服的,在他的笼子角落里有一堆粪便。

“警报器。”特雷莎提醒阿尔弗雷多,他开始寻找电线。班听到她的声音坐起来呼啸,抬头看她。“班,小声点,”特雷莎低声说,“我们来救你出去。”他的眼睛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在微弱的光线下,它们看起来好像黑洞,隐匿着恐惧与痛苦。“班,班,安静,你必须安静。”他沉静下来,可是呼吸却像呻吟。阿尔弗雷多找到了警报器的电线,将它切断。然后他就呕吐了:被这些臭味熏的,而且这里好热。

他开始把班的笼子剪开,这粗粗的铁丝网是关凶猛动物的。特雷莎看着一个笼子,里面有一只四肢摊平的大白猫,是只母猫。电线从一部绑在笼子上的仪器插进它的头部。四只小猫吸着它的奶:每只头上也都接了电线。这只母猫看着特雷莎,它眼中的控诉让她忍不住想用手蒙住双眼。班的笼子终于被剪出一个大洞。“安静,安静,不要出声,班。”特雷莎低喃,伸手抱着他。他又脏又颤抖,像个可怜无助被打败的生物,如今竟然跳脱出她的怀抱,一溜烟翻出窗外,隐入夜色中,教他们吃了一惊。他奔向树林,特雷莎和阿尔弗雷多随后追来。“停,班!那儿有人,不要再前进,到这儿来。”她和阿尔弗雷多谨慎地在树下移动,在一片漆黑中,什么也没听到。但是她晓得班就在附近。“班,我要坐在这儿。还有阿尔弗雷多,他是朋友,到我这儿来,我们要带你去阿尔弗雷多的家,然后我们就要立刻离开。”

四下一片沉寂,只有一点点森林的声响。身后,猴子在他们刚离开的建筑内怒号,一声声可怕的叫声,这样的地狱在人类创造文明的全球各地不知有多少。

“班,班,到我这儿来,班。”

是那个臭味告诉他们他来了。

“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像我一样的人那里?”他们听到他如此问。

“可以,可以,班,我们会的。”特雷莎为了他奋不顾身。

他来了,蹲在他们旁边,浑身颤抖。

“现在,悄悄地跟我来,悄悄地,班。别出声,班。”

在树林里没问题,他们躲得很好,可是他们必须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穿越一片空旷的空地。幸好此刻大部分人都在屋里吃晚饭。他们听见电视声、收音机声、人声。阿尔弗雷多说:“现在,跑。”特雷莎也说:“快跑,班。”他们三个拼命跑,穿过黑暗,经过屋子投射出来的灯光,跑到阿尔弗雷多的房间。

一到那儿特雷莎就将班推进浴室,先帮他清洗干净,不断冲水,直到他脚底的水变得清澈,再将他拉出来擦干,穿上她带来的衣服。阿尔弗雷多为他找来柳橙汁和水果,他想喝饮料,但是不想吃东西。他的目光停在特雷莎身上,央求着她:“就像那些猴子的眼神。”她心想。虽然当时她无暇注意它们。

“他们为何可以做那种事?”她问阿尔弗雷多。

他沉默不语,保持冷酷,但是她看得出来他很羞愧,只说:“那是科学。”

班现在不再颤抖了,可是他发现他无法看他们,只能蹲坐在椅子上,双拳下垂,头向前倾,眼神依然带着恐惧的痛苦。

“我们要开车送你下山去里约,”特雷莎说,“明天我们就上飞机。”

“去找我的族人?”

“是的。”她无助地说,甚至不敢瞧阿尔弗雷多。他们该怎么办?

大约午夜时分,研究中心员工宿舍终于熄灯,趁着四下毫无动静,他们悄悄溜出去,听见一声狗吠,发现安东尼奥早在他的车子里等他们。这四个人开车下山进城。当他们抵达公寓时已是深夜。破门钉上了板条,大概是管理员来修理的。

他们叫班上床去睡一会儿,无须害怕。同时阿尔弗雷多、特雷莎和安东尼奥则一起坐下来商议。安东尼奥也在矿场上工作过。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放在桌子上,对着阿尔弗雷多说:“你的也没问题吧?”

阿尔弗雷多从里层口袋掏出自己的证件,放在安东尼奥的旁边。特雷莎看得出来这些证件以前出过某种问题,不过现在一切都就绪了。他们瞧着她,现在换她从手提袋中拿出她的证件,三张证件都一起放在桌上。她心中想着亚力的护照,觉得这三张差一级的身份证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