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38/40页)
“荷西结婚多久了?”特雷莎问,阿尔弗雷多大笑;特雷莎又说:“如果要我在里约等你,我会吃醋的。”
她以为班不会懂的,可是他问:“为什么,特雷莎?你为什么会吃阿尔弗雷多的醋?”
“我们在开玩笑,”特雷莎说,眼睛瞅着荷西跟那个女人。然后,她又小声对阿尔弗雷多说:“不,我是认真的。”
“可是你会让我避开麻烦的。”阿尔弗雷多回答。
这时荷西端着啤酒回来给自己和阿尔弗雷多,果汁给班,古柯茶给特雷莎。“明天会很辛苦,”他对她说,“我们会爬得更高,如果不喝这种茶你会更难受的。”
“我的族人喝这种茶吗?”班问。
“从你的情况看来,他们不需要,”荷西说,“你那肺是从哪儿来的?”然后他用一种诡异的表情大笑,“我说的好像他们真的存在似的。”这句话他是用葡萄牙语说的,跟特雷莎和阿尔弗雷多分享这个残忍的笑话。班虽然不懂葡萄牙语,可是捕捉到了什么弦外之音。“你们在笑什么?”他问荷西。他立刻就起了疑心。
“我们在说不好玩的笑话,”荷西先用英语回答,然后又用葡萄牙语说,“这个班真机灵。”
“你为何这么说?你为何说我的名字‘班’?你在说我什么?”
“没什么。”特雷莎说,心想荷西一点也不体贴别人的感情,不像阿尔弗雷多。然后她又想,班不应该在这种残酷无情的方式下发现实情。
“究竟是什么?”班追问,直视他们的脸,一个接着一个。
现在是她说下面这番话的机会了,“班,你误会了……”可是她无法逼自己开口,她保持缄默。阿尔弗雷多看起来也不自在,似乎满怀歉意——对她,她注意到了,好似这个尴尬场面伤害的人是她,而不是班。荷西又回酒吧去对那个女人——一个点头之交,或更熟——说些什么,特雷莎暗暗告诉自己,荷西不是阿尔弗雷多。
阿尔弗雷多告诉荷西他们该走了,他知道特雷莎不喜欢这个地方,荷西是不会注意到的。同时,可怜的班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以怀疑的眼光东看看西瞧瞧,仿佛人人都变成了他的敌人。特雷莎走过里约来的女孩身旁,感觉她的过去好似伸出了一根触角,正在将她拉进去。在这一对走向汽车时,班跟在后面,多疑地观察他们,阿尔弗雷多一手揽着她说:“可是你会留在我身边吧,特雷莎?你同意吗?下山后我们就结婚。”他先用葡萄牙语说这些,再用英语对班说:“特雷莎跟我要结婚了。”
班没有回答。特雷莎在发愁,班怎么办呢?阿尔弗雷多如果知道我必须照顾班的话,就不会要我了。
等他们回到荷西家时,班说他想上床了,特雷莎怕他可能感觉到了什么,也立刻和他一起躺在漆黑之中。班没睡着,她看得见他眼中的闪光,但他没有说话。
她倾听着男人们在隔壁说话,在心里瞧见他们。他们迥然不同。荷西是个紧张型的瘦巴巴男人,有张精明瘦削的脸和机警的目光,他的皮肤在阳光的曝晒下还是苍白的,不像她和阿尔弗雷多,是均匀的古铜色。她心想,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很好看,他们会长得像阿尔弗雷多和我,我们是好看的民族。荷西很丑,因为他的生命中一度没有吃饱,从他的发育不全的外表看来,她晓得事情是这样的。至少阿尔弗雷多和我吃饱了,在干旱开始前,我们吃得很好。我们的子女会很健康的。她想象着阿尔弗雷多看见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时脸上的表情。当这些自信且自重的想法继续下去时,她的心同时也为班感到焦虑。
翌晨,班很安静,没有再多问。他们把行李搬上车,班站在屋外凝视远方的山岳,在漫长忧郁的凝视中间,他曾经转身注视他们,他的目光困惑,带着提防的戒心。他开始一场跺脚愤怒的舞蹈,发出短促的怒吼,一直持续到汽车装载好行李,房子也锁好,然后他才又停下来凝望那些山峰,那些残酷、高耸、漆黑的山峰。她在他的脸上看到的表情使她忍不住走向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臂,唯恐惹他生气。可是他对她深表同情的手毫无响应:他没动,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因为痛苦和失落而加深。
特雷莎心想,那么他是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不知怎地他全都明白了。
上车时特雷莎怕晕车所以坐在前座,虽然明知班可能也会晕车。阿尔弗雷多陪着班,特雷莎从他的坐姿看出,如果班的怒火再度爆发的话,他已经随时准备制服班。
他们所走的道路起初很宽敞,沿途还有小镇及民宿,然后路面就越来越狭窄,也开始向上爬升。空气稀薄,闪闪发光,除了晕车以及一阵阵抽搐的高山症头痛之外,特雷莎已无力再顾及其他。山路蜿蜒上山腰,然后又盘旋而下,因为这些只是山脉下的丘陵地带,山脚下还有树木,等车子越往山上走树木也越来越稀少,路面上的树荫逐渐消失了。他们已经在棱线之上了。气温越来越低,他们不得不停下车来添加衣物,在毛衣外面套上夹克。班站在车旁向上凝视,环顾四周,打量丘陵和山峰以及由岩石形成的山谷,那儿既没有人烟也没有房舍。那天傍晚他们抵达了路上最后一家旅店,过了这儿车道就变成一条崎岖不平的石子路。这家旅店是专供探矿者、登山者和测量员投宿的,他们是这儿唯一的旅人。特雷莎只晓得车子终于停下来,其他事她也管不了,她继续闭着眼睛坐着。班沉默不语,独自站在一个又一个窗口旁抬头看山。阿尔弗雷多去点合适的餐点:清淡的,因为高山症的缘故。店家再次送来了一托盘古柯茶,他们都满心感激地喝了。他们目前已经身在一万六千英尺以上的高山上了,不觉吃力的只有班一人。
“是你的肺,”荷西说,“在这个地区,人人都有像你那样的胸部,因为空气稀薄,你需要大肺部。”
“谁,人人?他们在哪里?”班问,“根本没有人呀。”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山岚飘过窗口,一片雾茫茫。他们早早上床,荷西跟阿尔弗雷多,特雷莎跟班。特雷莎因为头痛而睡不着,班也醒着。室内一片漆黑,空气沉闷,可是外面的白雾在门口吊灯的照射下,将一道淡淡的白光送入房中。特雷莎在想,如果她现在告诉班,说他的同类,他的族人,并不存在,也不会比他心中的想法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