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39/40页)

他们一大清早就起身,阳光在令人振奋、跃跃欲试的稀薄空气中,照亮岩石的正面和山峰,天空没有一丝云雾。吃早餐时,来了两个男人;他们计划攻顶,打算在天黑前赶回来。“天黑时,在这个地方迷路可不好玩。”他们说。

现在,重新整理装备和行李。他们保留了一个房间,把所有不需要的东西存放在里面,因为从现在开始他们必须徒步前进。锁上汽车,留在旅店老板留意得到的地方。每个人都背了一个背包,装满御寒衣物、水和食物;荷西还带了一个小炉子,和一口平底锅。

他们并没有爬得更高,只留在差不多相同的高度上。荷西瞄了班一眼,谨慎地说,至少今天不会抵达终点。班默默地接受今天不会抵达旅程终点的消息:在他凝视周围绵延无尽的山脉时,实在不容易读出他的表情。特雷莎以为自己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使她热泪盈眶,不得不别过头去。出发前,他们四人目送新来的两人徒步向上爬,登上将旅店挡在阴影中的陡峻峭壁。

那一夜他们打算在登山者使用的一间茅舍过夜,第二天早晨再去寻找阿尔弗雷多记得的那一块岩石表面。现在他们全都穿上最厚的毛衣和有衬里的夹克,而且戴上墨镜。起初他们走在小路上,路面够宽可以让驴子或骡通过,接下来就变成小径,有时走在阴影中,有时走在艳阳下。每次走到山径分歧的岔路时,阿尔弗雷多都停下来确定路线:他和荷西起过争执。荷西说他们应该选比较多人走的山路,“因为这是登山者走的路线。”他指的是考古学家、古生物学者,他们发现的东西都收藏在山下胡胡伊的博物馆里。他问阿尔弗雷多,为何他独特的岩面(他称之为“你的图画美术馆”)没有被人发现。

“到时候你自己看了就明白。”阿尔弗雷多说。

他们在班的面前用英语说这些,可是他并没有多问问题,只是默默跟随着荷西,荷西又跟随着阿尔弗雷多。特雷莎殿后,也好看着班。她确信班知道实情,可是从那时起那张长满胡子的脸上又现出强烈的渴望,不可思议的表情,她觉得她见到的宛如孩子的脸庞,他正期待着第二天所承诺的惊奇,然后那个表情又消失了,她又只看见哀伤。

虽然他们并没有爬得更高,对他们而言这依然是艰难的一天。有时他们沿着高耸的峭壁阴影中的小路前进,有时他们沿着悬崖的边缘行走。他们的胸口疼痛——但班似乎不会——头也抽痛,虽然荷西用保温瓶带古柯茶来,让大家在旅途中服用,但也无济于事。他们在下午三四点左右抵达茅舍,其实那只是一间用圆木搭起来的简陋住处,这些材料大概是靠牲畜运送上山的,因为山上并没有树木。阿尔弗雷多说,他记得这间茅舍,当年屋子的状况比现在好:他们安顿下来的地方的圆木间有缝隙,屋顶也有些石板脱落。好久没人来使用这个地方了,只有一些小动物来过,留下粪便。他们把这个地方打扫干净,行李沿着墙壁堆好。荷西捡了一些小枝和青苔来起火,可是由于燃料不多所以决定留待天黑以后再烧。因为周围的高峰阻挡,夜幕很早就降临,所幸还剩下一点时间让阿尔弗雷多确认第二天的路线:他在岩石之间攀爬,在岩面前或悬崖边停留。当寒气降临、夕阳西沉时他们已经进入茅舍内,每个人的毯子围着火堆排列着。他们的头部都因为高山症而嗡嗡作响,没人有胃口吃太多东西。他们三个人都警觉地、紧张地等待着班的那一句:“我的族人在哪里?我们要上哪儿去找他们?”

阿尔弗雷多带了一台小收音机来,可是效果不好。一阵模糊微弱的音乐声从几千英尺下面的山下传来;男男女女的人声,飘忽传来断断续续的新闻片段,歌曲的词句,说话的字句,他们还是把它关了。

火光很微弱,只有映在圆木墙上明灭不定的火花。透过圆木的缝隙可以瞧见一道道冷冽的寒光。他们走出去,全部被眼前的满天星斗震撼住了。山里没有空气污染,星光灿烂,闪烁着晶莹的光辉,蓝色、红色、黄色,洒在他们身上,银河像一条大道似的横越夜空。亲眼目睹繁星如此洁净明亮无瑕,好似重温一个回忆。他们静默无声,心生敬畏,然后他们听见班的口中吟唱出沙哑不成曲调的歌声,看见他开始舞动起来——他在对着星星跳舞歌唱。

“它们在说话!”他呼喊,“它们在对我们唱歌。”

他们三个试着敞开心扉倾听班所听到的,依稀也听见一声高亢透明的呢喃,一声细细的叮当,可是班在狂欢,“星星们在唱歌,它们都在唱歌!”

他继续手舞足蹈,弯腰鞠躬,然后又向星星高举双臂,跺脚踢腿,旋转再旋转,一直跳下去,旁观者却裹着毛毯浑身颤抖。

他继续跳下去,一跳再跳,直到他们以为他会因为力竭而昏倒在那儿,在尖耸向星空的岩石与峭壁之间的茅舍外面。

他们似乎挨过了好几个钟头,浑身打战得麻痹失去知觉,特雷莎率先退回屋内取暖,接着是男人们,透过墙上的裂缝他们依然看见班在星光下舞动,听见他对繁星闪烁的天空唱着赞美诗。

后来他终于沉寂下来,他们又出去看他,他站在那儿,双手伸直,头向后仰,默默地仰望天上。头上璀璨的星空已经改变图形,星星的光辉也已经离开班所站的空地。他依旧处在出神的恍惚状态下,在狂喜之中,然后他终于放下手臂,静静站着并且开始发抖。特雷莎将他带回屋内,拿毛毯围着他。他坐在她为他安排好的位置上,凝视残火,然后又开始低沉沙哑的吟唱。他离他们很远,离他们的意识很遥远。他们低声交谈,避免将他从目前的状态中唤醒。他们没睡,彻夜守候他。

清晨他们打开门时,茅舍依然在阴影中,山峰间的天空染着金色与粉红。

他们喝热茶来温暖身体,又在茅舍外四处走动,活动僵硬的筋骨。但是班没有,他已经迷失在他的梦中,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梦。他们把所有东西留在茅舍里,排成一列走上狭隘的山路,一边是高耸的黑色悬崖,另一边是通向下面崎岖山谷的黑岩斜坡。有只兀鹰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俯瞰他们沿着无处可攀扶的山径前进。走了几小时后,阿尔弗雷多说:“在这儿,我想起来了。”他突然拐向右边穿越峭壁的裂缝,他们必须匍匐攀爬,靠着细小的岩架和凸起物来支撑他们,然后他们进入了一个宽敞平坦的空间,四周危岩耸立,在他们面前出现一面巨大的岩石正面。现在大约是上午十点,阳光照在他们进来的另一面岩石屏障上,头顶是一片明亮的蓝天。阿尔弗雷多沿着这面岩石的底部走来走去,站近点……退后……又前进,摇摇头……换到这一边,然后又去另一边,说:“不,不是这儿,是的,是这儿。”走开,又回来,突然间有一道光微弱地穿过山峰,然后立刻就增强了,抵达这岩面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