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12/22页)
“把你拉扯大,这事儿她做得不错。”凯特毫不松口。
“噢,不对。我说过了,不对,不错在哪儿呢?”
“再怎么说,”凯特感觉逝去的怒火滚滚而来,将她席卷而去,“你和菲利普分手,我没有任何责任。”
“谁说你有责任了?”莫琳高声叫道,“谁?我可没有。为什么要是你的责任?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总是这样?我可不想学你那样——这是我的责任,是我说不的。我不想跟我母亲一样。你们都是疯子。疯了。”
“是,”凯特说,“这个我清楚。所以你以后不会的。好自为之吧。可话又说回来,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听到这话,女孩的眼泪再度卷土重来。她坐在那里,眨巴着眼睛,想忍住泪水。
她说:“我想做什么?做什么?问题是,我想我是爱菲利普的。”一定是凯特看出了什么那女孩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因为莫琳嘴咬得很紧。“是的。这不是我第一次恋爱。就是这个东西。爱情。人们就是为这个东西结婚的。我知道,我以前也恋爱过。我也不会跟他结婚的。我不想成为那群人中的一员。”
“哪一群?”凯特问,其实心中十分明了。首先说这个公寓吧:莫琳要付房租,但她没有收入来源。她身上流露着一种不经意的自信,自信到近乎冷漠的地步,这样的自信属于某个阶级的特征。不过,流浪儿和冒险家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一模一样的自信,他们也表现得相当出色。
“贵族,”莫琳说,“不是,我的家庭不是。我的家境只是比较殷实——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有个贵族家庭的小儿子向我求过婚。威廉。他人很好。他要不装傻的话跟菲利普一样棒——噢,听我说,我说他装傻,是因为我不想知道真正的答案,不过,菲利普做起事来绝对不傻。他突然变成那个样子,你知道的,想清除这呀那呀的,都是最近的事。他以前和我们大家一样,但还要更可靠些,从不朝三暮四。太可怕了。”她呜咽道,眼泪气势汹汹地流了下来,“他们都怎么了?不过,要是我早先嫁给了威廉,我会很富有,什么都不缺,可我拒绝了他,因为他那群人——你知道的,从不过问自己圈子之外的事情,只对圈里的人友好和善。拒绝了威廉以后,我就不打算和菲利普结婚。但我爱他们,真的,真的,真的。我和威廉恋爱的时候,就想:嘿,真怪呀——你想找一个强大的男人,是吗?不过现在我知道是这样的。先是威廉,后是菲利普。我不爱杰瑞。我不爱别的男子。我对他们不认真,就是,我的心里想来着,可我身上有些东西反对。是真的,对吧?女人说得出她们喜欢什么但……很久以来,杰瑞都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另一个我这种类型的人,知道吧。他是将军的儿子,信不信由你。他离开了那些人,像我一样。他喜欢四处游荡,爱想事儿。你知道。他整天就做这个。多么完美的借口,什么时候都适用。是啊——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我损他干吗?我不是跟他一样吗?我什么事儿都不做,靠老爸生活。可是,如果要我在杰瑞和菲利普中选一个,我每次选择的都是菲利普。幸亏我没有选择的必要。还好。”
“好了,”凯特说,“我有事情要处理一下。”她回到电话机旁边,取消预约,告诉邻居计划有变,让那些肯定已经下架的日用品——布朗太太的惠顾是怠慢不得的,得绝对保证最快捷有效的服务——重返货架。
莫琳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把头痛得厉害的那一侧靠在墙上,看着她。
凯特往美国发了一封电报:“很抱歉。已决定十月底返家。”然后又加了一句:“建议艾琳管家。”这时她看到莫琳笑了。她最后写道:“爱你们的凯特。”她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也许到了十月底,真就是这样了。
她给蒂姆的电报上写道:“很抱歉不能照顾你,房子后天可用。”
给恩德斯一家的电报写的是:“把钥匙留给玛丽·费切丽,计划有变。”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她俩中的一个会泡杯茶、冲杯咖啡什么的。门铃响了,电话响了,她们都不理不睬。
有一次,凯特说:“我刚刚记起来了,前几天晚上我梦见了你。我梦见你是只羽毛鲜艳的黄鸟,在公寓中跳来跳去,只是公寓像个笼子,几束刺眼的光线投进黑暗中,你在里面窜来窜去……”两个女子看着灰尘满屋的房间,发现阳光无精打采地洒满了这间地下室,然后笑了起来。“你不停地说:不要,不要,不要,噢,不要,我不愿意。”
她们先是轻轻笑了笑,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歇斯底里,在椅子上东倒西歪,眼泪簌簌直流。
“咱们闹够了吧?”凯特说。
“是。再待一会儿。”
“我老做一个梦——不知怎样说才好,像个连续剧,懂吗?”
“噢,是的。我喜欢。”
“是吗?要不要告诉你呢?我想,也许那就是我这段时间做的事情——我真正在做的事情。瞧,我生命中的这段时间,是从初夏开始的。”之后,她便沉默了下来,莫琳看着她,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是呀,”凯特接着说,“回头再看这段时间,从那个下午,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起——仿佛一声响雷,一个公告似的,管它是什么,反正我走了出去,走出了我的生活……从那时起,我的想法其实都在我的梦中。没有别的。果真如此……”她又停顿不语,等思绪清晰。
“果真如此,那么我所有的外在表现,工作、旅行,以及婚外恋——我有过一次婚外恋,如果那个算得上的话,说来很傻——是呀,所有的这些,不过是……梦的素材。真的。这个梦……靠我白天的经历提供营养。像一个胎儿。我只是刚刚才明白而已。”
“继续。说吧。”
凯特把海豹的梦告诉了她,梦的开始像神话或寓言故事:“在北部乡间,一个女子走在乱石嶙峋的漆黑山腰,看见有个东西躺在乱石间。她起先以为那是一只海参,一只又大又丑的海参,后来发觉是一只尚未成年的海豹,它想翻过石头,爬回大海里去。它一定得回大海,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她停住了嘴,好像自己说的不是真话,因为她想借用第三人称,逃避什么东西。她想用“一个女子……她……”的口吻,让自己逃离这个梦的影响。“我看见这只可怜的海豹皮肤干燥、粗糙,触须都断了,根根向外突,然后,我把水泼向……”
她叙述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是一夜接一夜地梦到自己和海豹的旅行,每个晚上,她都要从梦中醒来好几回,只是一到清晨,就会遗忘而已。最近,这个梦又重新造访她——她找不到更恰当的方法描述它——重新回到黑暗之中,只有借助刹那的闪电,才能看到它的身影。为什么?是因为梦到这个阶段太过痛苦?还是因为这段时间,在这个公寓和莫琳住在一起的时候,她一直很清醒,这样的生活有问题,不能为梦提供足够的养分,因此令她没有力气记住?不管怎样,她总算记得自己正挣扎着向北走,孤独而艰难地进入阴冷的黑暗深处。一个又一个晚上,她扯着拖着这只可怜的动物,它的目光充满耐心,穿过冰凉刺骨的严寒。暴风雪裹挟着尖锐的碎冰块,砸到她们身上。她的四周,尖尖的礁石破雪而出,碎冰边缘犹如刀锋一般,她拽着海豹的尾巴和鳍(她不够高,没法将海豹提离地面)往前走。此时,周遭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她感觉得到附近好像有承重之物,有什么东西存在,后来才知道那是树木。好几次她感觉到,压着重物的树枝阻在面前;树枝拂过她的身躯,擦过她的脸庞,刺向她和海豹的眼睛,噼里啪啦地掉下一堆冻雪块。她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双手紧紧抓住海豹,海豹在她的手掌中滑来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