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14/22页)
“很好,”她说,“好极了。我们来了。很好。你现在要我怎么做?下车把身上的零钞分给他们?像耶稣一样施神迹,变出鱼和面包?要我做什么呢?”
“我就是想让你看看。”菲利普说。其实,他另有深意,非常得意自己的这个举动,激动得身子微颤。他身上的乡土气息,笨拙红润的脸庞,健壮结实的身子,以及那双诚实的神采奕奕的眼睛,都荡然无存,被新变的容颜吞噬得干干净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他越来越需要莫琳站在身边支持他。莫琳感觉到了他的需要,她也在颤抖,但她坐在位子边缘,尽可能远离他。菲利普见状说道:“行了,别以为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不想要我,我又不蠢,别那么看我,我不过是想让你瞧一瞧而已。”
他的话——跟那个车中女子呼喊的“干得漂亮,坚持就是胜利!”一样——听起来像海报上的口号。
他们的车子开出了半英里之遥,驶离了那一长队一长队濒临死亡的人们,驶离了那些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的人行道。
“你这个人怎么了?”莫琳问,“嗯,怎么了?”她好像也在编造那些注定会被写在海报或贴在车窗上的文字。“难道你是刚刚明白过来还是怎么的?多少年来,每年都有几百万人饿死。好几百万的人们。几百万的儿童吃不到好东西,变成了傻瓜、笨蛋和弱智。这一点谁不知道?你突然把我们拽到这里来干吗?哪次打开电视,看不到这样的事件?我们不是靠死人的方式,解决人口过多的问题嘛……噢,去他妈的,有什么用呢?”她一阵狂轰乱炸,可她自己的话与海报上写的东西性质也一样。
“是在这里,”菲利普一脸神圣而专注地听完她的话,然后说,“是在我们的国家。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别的地方我才不在乎呢。但我在乎我的国家,在乎英格兰。”
“噢——狗屎。”莫琳说着转过身,背对着连绵不绝的队列:这样一来,只好面对看热闹的人,于是她再次掉转目光,直视着正前方。他们随同那一辆辆缓慢行驶、满是看客的车子,继续向前开去。
重要地带警车成群。但警察没有下车。他们坐在车里,充当观众,跟其他看客一样,那些人不是有工作的,就是有小金库的,或有珠宝、字画、土地什么的。
我们不要慈善,我们要工作。给我们工作。给我们权利、工作和食品。
一个面色憔悴的男子,走出人群和海报,开始对观众发表演讲。“只要我们躲在家里,一声不吭地饿肚子就没问题,是不是?你们就可以不管!但现在我们出来了,到这里来了,我们会一直坚守阵地。”
两个警察纵身跳出一辆巡逻车,身手敏捷地关上车门,穿过人群走向演说者,冲他摇头摆手,像护士对待淘气的小孩一样:好像演说干扰了秩序。
演讲者见状用力跳上朋友的肩头,他的朋友们伸手扶住他,让他坐稳:乍看他们像要开始表演什么杂技——叠罗汉。他大喊道:“我们在这里。我们要在公共场合饿肚子,不要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必要的话,饿死都行。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们要在你们的眼皮底下饿死。”
警察并肩站着,犹豫地抬头看着演说者。就个人而言,他们完全支持示威者的行动:他们时不时地笑眯眯地看着人群,传达自己的心意。
一辆电视转播车停了下来。有人跳下车子,高举着身前的摄像机,跑过车来车往的大街。晚间新闻正在录制当中。
“他们的确不该待在这里不走,对吧?”莫琳问,声音充满愤怒,好像想让示威者尽快离开她的视线,想让警察助她一臂之力一样。她的脸涨得通红,恼怒万分;她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流过肿胀的双颊。
菲利普看到她落泪,非常高兴。她明白他的心情,于是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她越是努力就陷得越深——不管是什么情感,都很可能是由眼前情形引发的愤怒情绪。到了这会儿,菲利普好像心满意足了,开车离开了岸边,送她们回家。
莫琳侧身对着他,目光凝望着窗外,外面此刻看不到一丝与饥饿等问题有关的痕迹。菲利普笑容满面。他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好像不够厚道,但每看莫琳一眼,就都情不自禁地露出胜利的微笑,而后再不得不奋力将它逐出脸上。
“好吧,”凯特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对于这些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噢,别傻了,凯特;你知道的,他没有什么好主意,跟其他人一样。”
“我们首先要让国家有所变化。”
“噢,说了等于没说,一点儿用都没有。”
她的话刺激了他,他尖锐地反驳道:“我们肯定会知道怎么行动的,你看着吧。”
“谁信呢?”莫琳一边说一边哭笑着用拳头敲打座椅的靠背——看起来像发疯了似的,“他说的东西都不可信。谁信呢?可是你竟然说了,菲利普。你们那些人都说了,不光是你一个人。你们都说这些可怕的蠢话。我真的不敢相信,你们是当真的。”
作为润滑剂、调解员及全能的家庭安慰者的凯特发话了:“你呀,其实没说一句有实质内容的话呢,菲利普,莫琳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的。”
“哼,就是嘛!”莫琳尖叫道。“你这个该死的傻瓜,”她冲菲利普叫喊着,“你怎么连眼皮底下的事儿都看不见?是的,你看不见。就是看不见。”
“我们一定得安邦兴国。”菲利普脱口而出,语气坚定。
显而易见,只要这两人在一起,这种情形就免不了:一个歇斯底里,一个盲目自信;他们要么只能用那种张贴在窗户上的宣传语交谈,要么就是瞎扯,谈不到问题的关键。
所幸这会儿他们已经驶进了那条林荫大街,沿着漂着游船的运河边,来到了莫琳的公寓前面。
菲利普停下车。“我就不下车了。”他说。莫琳下了车,凯特紧随其后。莫琳站在那里,无助地看着菲利普,菲利普也盯着她看。迷恋的浪涛在这对男女之间来回奔涌。最后莫琳说了声“噢,该死的”,穿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屋。
“再见,布朗太太。”菲利普说,语气硬邦邦的,不冷不热,带着胜利者的口吻,然后开车走了。
屋里,莫琳已经打开了电视。她们一起等着看新闻。土耳其又发生了一场地震。正在召开一个如何处置核废物的会议。然后是关于国际食品组织智利会议情况的报道。接着是泰晤士河岸游行的简讯。摄像机飞速地扫过了游行队伍,照出了各种旗帜和海报,停留在:我们饿死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你们是不会介意的。一辆大车为游行者送来了汤和面包。一个演说者——就是那个一脸憔悴和愤怒的男人——正在大喊着:“别拿,快别拿——他们是想堵住我们的嘴,不让我们说话。”修女们弯着腰,向被父母扯进整齐队列中的孩子分发面包和纸杯装的汤。现场又出现了一辆车:一辆政府救济车。人群散了去,去了来,排队等着拿食物。那个演说者被两个警察带走了,警察一点都不粗暴,摄像机照出警察充满同情的脸。他们把那个人的胳膊按在身后,而他还在大喊:“挨饿——坚持住——要坚持住,要在这里公开挨饿,不要像动物一样藏在关紧的门后……”警察把他推进警车,关上门,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