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15/22页)
“接下来是天气预报……”
新闻节目一完,莫琳就去洗澡了,出来的时候换了一件深棕色工装——菲利普套装的女款。她站在厅里的镜子前,打量着自己,对凯特说:“我需要一套制服?对不对?没准儿我是真的想要来着。算了,还是不要了!”她急匆匆地转身回到卧室,又穿了一身花色缭乱的衣服,戴着珠宝出来,衣服珠宝只是随意搭配的。她对凯特说:“我给你煮晚饭。”
过了好几个小时,她才叫凯特进厨房。她准备了洋蓟心和鳄梨做开胃菜,土豆泥软煎小牛肉配菠菜,还有色拉、奶酪和布丁,还做了一个冷盘猪肘。刚才,她打车去了一家尚未打烊的商店,买了食材回来,花去了不少钱。
两个女人悠闲地吃着晚餐,心里想着那些在泰晤士河岸游行的人群和他们代表的成千上万的饥民。
第二天,莫琳说她想去买件衣服:她的屋里,衣服堆积如山。她走出住所,戴了一副厚厚的墨镜,寻找新的身份或面具去了。或者制服?她回来的时候,有可能变成任何一种人;大可以像肚皮舞娘穿身修女的修道服……嫉妒,噢,是的,根本就是嫉妒。这一天中,莫琳可以选择打扮成吉卜赛女郎,或假小子,或家庭主妇:她有这个自由。莫琳会花上一年的时间坐在阳台上,扮演一位受爱心独裁者祖父和老保姆管束的地中海女子吗?哪怕是一种策略,假心假意的服从,或者半开玩笑似的?但事实证明那根本不是玩笑,难道说她——凯特——过去的生活连这一点都证明不了?不,莫琳不会,她做不到;她就连假装服从都做不到;她的本性,她的内在,都不容许她这样做。这么说,那都是真的,是吧?她穿着一件从流动售货车上买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黑丝晚礼服,后背开到腰部,涂着红色口红,顶着一头鬈发;或穿一件简·奥斯汀式的早礼服,短小的袖子紧得几乎穿不进去,不都是出于怀旧心理?如果是的,那样的打扮不会超过一个晚上,或维持不了半天。同样,如果那女孩是出于满足想象中人们对她的要求,穿上过去妇女的紧身衣——因为做自己太辛苦了吗?——那么她的行为同样维持不了多久,她放任情绪的变化……为什么她,凯特用“放任”这样的字眼儿:难道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为了让家人接受她,她自己的梦想一直被埋葬?而现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止她去购买她梦想的衣服,然后在这里,在莫琳的公寓里穿上它们。她主意已定。
沿着街道向南走,在转角处,一栋高层公寓正向广阔的天空挺进。这栋建筑的低层部分业已完工:分配的土地全用上了,没有一点空余。已完工的大约五层楼房,除了窗户上有粉笔字外,还挺像模像样的。但是上面就狼藉一片了:在这个位置,大楼好像被拦腰折断了似的。高空中,男人们在厚厚的木板上走动、拉吊桶、铲泥、开起重机。地面上,男人们也在忙碌,准备材料装吊桶。凯特发觉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看了好几分钟。工地的男人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她。
他们的忽视令她勃然大怒。她走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脱下夹克——这件夹克是莫琳的——露出里面凸现玲珑身形的黑裙。她用头巾夸张地将头发扎起。然后故意扭着腰肢,款步走回到工人们的面前。顿时,口哨声、叫喊声、邀请声此起彼伏。她走到另一侧工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稍加改变,重新再度走回工地:这回男人们的眼睛扫过她,却视而不见了。她气极了,浑身颤抖:她觉得,这份怒气被她压抑了一辈子,一直没有释放的机会。生气意味着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意味着触及到她一直退避三舍的痛苦,因为这个愤怒的声音反复冲着她唠叨: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老做这种事儿呢!
她再次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性感尤物。她看见对面的角落里,一个穿得像荷兰娃娃似的姑娘在瞧她。那姑娘穿了一条黄色长裙,一件紧身红夹克,满头黄色鬈发,脸颊粉嫩,睁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
凯特走到莫琳身边说:“所有的一切就值这个价。”
莫琳故意眨巴着脸上那对浓密的黑眼睫毛,从男人们如炬的目光下疾步走过,男人们叫喊着,吹着口哨。莫琳走到对面,到了一处凯特看不见的地方,等凯特过来。凯特像个隐身人一样走过工地。她发现自己有股冲动,想扯开裙子,一展后背,像捷克妇女那样,好好羞辱一番新开进的苏联军队;她真想往他们脸上甩鼻涕,或者当着他们的面小便,像母牛那样……这些冲动跟她的理智南辕北辙,她的心里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干这种活儿的男人,对能找到这种活儿而兴高采烈的男人是有几分同情的。她还想到,一个动物对另一个动物露出屁股,是在表达驯服顺从、认输投降的意思——也许捷克妇女的本意其实是这样的,只是她们自己不知情罢了:实际上她们说的是,你们的态度太过分了。
莫琳看到她的脸色,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她的手还颤抖着呢。莫琳用调侃的语气,小心责备道:“别,别穿成这样。别再这样了,都不像你了。”
“我说得不对吗?所有的这些就值这个价。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
她们回到公寓。莫琳请凯特喝茶,凯特摇了摇头,匆匆跑回自己那间又冷又小的地下房间,钻进被窝,盖上好几条被子,蜷缩着身子,面对墙壁静静地躺着。她睡着了,做了个梦,但是没有做那个海豹之梦,这回梦见的都是莫琳,那只鲜黄的笼中小鸟,叫唤着: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
她醒来时,天都黑了。公寓里灯火通明。莫琳在厨房里坐着,不再是洋娃娃装扮了,换了一件精美的维多利亚式睡裙,满身褶子、绣花、蕾丝和大裙摆。她正在吃乳酪玉米片,不声不响地给凯特拌了一盘。
之后,她们走进莫琳的房间。莫琳打开录音机,考虑到凯特,她调低了音量。她们坐在垫子上,莫琳给脚指甲和手指甲涂上亮粉色指甲油。凯特喝了点红酒;莫琳吸了几口大麻,两人什么都没有做。好像在等待什么。在等待凯特做完那个梦吗?
日子过得飞快,一天接一天,好像每天都是一个样。在伦敦的另一端,凯特的家门再次向她敞开,家人都回家了,她的生活继续运转:但是她却不在那里。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写了个简短的便条给他们:“实在对不起,忙极了,回家时再见。”有一次,她发了一封这样的电报:“我很好,再见。”她写这样的东西时,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孩子气,心怀恨意,但又想不到更好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