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7/12页)

听到这话,亨利瞥了我一眼,承认我言之有理。他甚至还点了点头,但他的视线又移开了,朝马克的劳动成果看去。

我们都看着马克竖起来展示给我们看的图案。

“那可以做成最精美绝伦的裙装布料。”查理说,突然来了劲儿,兴致勃勃的。

“我觉得本次会议可以结束了。”我宣布道,大家都站了起来。

我和吉尔、汉娜一道走到外面的办公室去,离开了其他人。

“如果我请一个星期假,你们觉得怎么样?”我问。

吉尔猛地向我转过身来,情绪之激烈,让我吃了一惊:“哦,简,千万别啊!”

“为什么不行?”

我看着汉娜—我们的调停人兼法官,她问我:“你是想丢下凯特一个人吗?”

“哦,简!”吉尔的情绪反应让我明白了,不管她是不是恨凯特,她满脑子都是对凯特的担心,完全昏了头,其实我早就应该预见到了。

“我不会离开伦敦,”我说,“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吉尔。不说别的,有安妮呢。”

“哦,是她!”

“是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请一个星期假不来上班,行吗?”

“可我们都那么忙。”吉尔抱怨说。从汉娜脸上,我看得出她同意了。

“很好。”我说。

“不管怎么说,”汉娜说,“有点事情做做,让你没心思多想,肯定对你比较好。”

整个下午我都在等着理查德打来电话,可他却没打。六点钟的时候,我上医院去看望安妮。她坐在椅子上,一看到我,她就说:“我想回家,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儿……”然后她开始说啊说,说个不停。

房间里另外三个女人都试图充耳不闻。其中一个人告诉我,安妮夜里大呼小叫,把护士喊过来,因为她不愿用按铃,直到他们给她吃了药,才让她闭嘴。

昨天听她们的说法,似乎她要在医院待上好几个星期;今天她们说会送她回家,这是因为她使得周围每个人都没法过活了。但是她在家可搞不定,她几乎无法行走。她一直在说:“可你们都会到我家里来看我啊,就跟平常一样。”原来,现在她把一个人在家的孤单和无聊都忘光了,家在她心目中俨然访客络绎,充满关爱的气息。等她在家了,她会说:“在医院里蛮好的,我没想离开呀。”因为她以前就搞过这一套。不管人在哪里,她都要发牢骚,要抱怨,搞得世界一片惨淡。

今晚我坐在那里,听她没完没了说个不停,强忍住猛一股要打她或使劲晃她好让她闭嘴的冲动,想想真是羞愧。我在想她的母亲,可怜的爱尔兰老太太,当时独自住在离霍尔本不远的一间简陋的房屋里,靠微薄的津贴过日子。老太太基本走不动了,天冷的时候,为了节省煤球,就成天待在床上。安妮现在想到母亲就痛悔不已,说她没有这一切,没有人跑进跑出给她送来饭菜,给她买东西—对那个老太太而言,这样的医院、安妮得到的这般照料简直是天方夜谭,离她的生活实在太远了,她根本就无法想象。她连个医生都没有,安妮说,老太太没钱,看不起医生。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对安妮说:“你知道吗?这里的床位要是你自己掏钱的话,一星期要花费一百镑。”我之所以说一百,是因为这个数字她还算得过来,能弄清楚。

她的眼神变得呆滞,说:“你什么意思?”然后又说:“是吧,但我可没有每星期一百镑的收入啊。”

“要是你有的话,就得付那么多。”

“要是我有的话,我就不会在这儿了,我会在别的好地方,说不定会和我妹妹住。不,我就是受够了,烦死了这一切。医生什么时候来啊?我想回家。”

上楼梯的时候,我听到电话铃在响。等我进门的时候,铃声正好停了。凯特在沙发上睡觉,喝醉了。公寓里到处都能找到看似锈迹斑斑的杯子,垃圾箱里有几只空酒瓶。

我的黄色小扶手椅当中,有一把上面沾染了红酒的污渍。

我的床皱巴巴地凹进去一块—凯特在上面躺过了。我不喜欢这样,感觉受到了侵犯,受到了玷污。我已经是第一百次在想,我能怎么办?我必然得做点什么了,可到底做什么呢?

今天时钟拨回到了冬令时。

理查德到家门口接我,我们出发去肯特。多云的天气,冷飕飕的,我们都穿着厚毛衣。我们找到一家酒吧,吃了三明治,喝了健力士黑啤酒,而后沿着小巷和僻径散很长时间的步。小路泥泞,我的鞋子都给粘住了,我们试图嘲笑我不切实际的鞋子,就像我们最初那样,但我自个儿看看都觉得自己疲惫不堪,于事无补,恐怕在理查德看来也是这样。

我们都累坏了,情绪低落。我们没有提起家庭或者面临的问题,只是牵着手继续往前走。

当我们走出酒吧准备回家的时候,起风了。风拉扯和摇晃着树枝,酒吧外面一棵高大的白蜡树上的散乱细枝和一片片落叶不停地拍打着我们全身,听起来好像是雨点嗒嗒地滴下,但其实是树上掉落的枯枝败叶。我们沿小路开着车,穿过一片小树林,这时候树上落下的残枝烂叶啪啪掉在车顶上,等我们到了大路,过往的车辆好像都在逃离大风的势力。我们加入车流,但留在慢车道上缓缓往前开,这样可以看看残株遍布的金黄田野以及远处的树林。很快,黄昏降临了,一路上灯火随着我们的接近而逐渐一一亮起。高压输电线的电缆塔是路边唯一的光亮点,高耸修长,如同竹节虫一般;暮色渐浓,电缆塔消失在黑暗中,只看得到衬在夜幕下淡淡的轮廓,纤巧的路灯状似椭圆形的小蜜瓜,又像是粉红色的葡萄柚,在我们经过的时候,灯火闪烁不定,而风仿佛牢牢抓住了汽车,想把车子掀翻。随后又下起了雨。

我们驱车穿过一片黑色的人造世界,红、绿、蓝的灯火在黑黢黢的街道上闪闪浮现。驶入伦敦的一路上,因为雨天路滑,车速放慢了,交通有点拥堵。人造世界的黑色微光好像把我们层层包围,灯光照到树木或者灌木上的时候泛出的绿色很耀眼,显得很不真实。

我们拐进滑铁卢路时,理查德突然在斑马线前面刹住车。车灯照射在倾斜而下的雨水上,站在路边的那个人的身影模糊不清,他原本正要迈出脚步踏上斑马线,这下连忙收回脚。看到我们停下了车,他朝我们的车子转过头,扬起手轻巧地一挥—是个老人,身材矮小,头上光光的没戴帽子,只穿了件黑色塑料短雨衣。他迈步穿过马路,仿佛猫咪害怕把爪子弄湿一样,慎之又慎,踌躇再三,但其实不然。他的举止俨然就是个行人,无非就是急匆匆但是小心翼翼地过马路,边上一辆马力十足的豪华大车等着让他先过。他抬脚走上那一边的人行道,跨出的步伐很大,这一大步实属不易。他再一次欣然挥手,轻轻松松满不在乎,挥舞的那只手往上举,张开的手指头隐约比画出一丝挑衅,便消失在通往布莱克法尔[51]方向的阴雨夜色之中。就那么短短二十秒的时间,他已经嘲弄了我们以及这世上的权贵,嗤笑了他自己以及他的屈就,而他还没离开时,就早已用他的行动表达了对科技时代的看法,将整个科技时代彻底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