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18/29页)
在爱斯特勒山上换马的时候,我走下马车,我的心收缩了,我望着周围的一切,几乎失声痛哭,这旁边不就是1847年我们住过一夜的那家小客店吗?我想起了它周围那些绿叶成荫的大树,现在铺展在它前面的景色依然如故,只是那时一切笼罩在升起的阳光中,而现在天空中有的只是非意大利的铅灰色云层,下面则是白雪皑皑的大地。
那时的情景,那一切细节,仿佛还在眼前,我想起老板娘用兔肉款待我们,里边加了大量葱蒜,冲淡它的臭味,蝙蝠在卧室中飞来飞去,我在路易莎的帮助下用一块毛巾驱赶它们,我第一次感受到南方的暖湿气流……
那时我写道:“从阿维尼翁起,南方的感觉便明显了。对于一个长期住在北方的人,第一次与南方大自然的接触洋溢着庄严的欢乐感——你觉得年轻了,想唱歌、跳舞、痛哭;一切这么明朗,光亮,愉快,富饶。过了阿维尼翁,便得翻越滨海阿尔卑斯山了。我们在月夜登上爱斯特勒峰,下山时太阳已开始升起,绵延不断的山峦从清晨的雾气中逐渐显露,阳光染红了白得耀眼的积雪的山顶,周围是一片明朗的绿色,还有鲜花,轮廓鲜明的阴影,参天古木和悬崖峭壁,峭壁上覆盖着一层稀疏而粗硬的植物;空气清澈异常,令人陶醉,显得光彩夺目,铮铮有声,以致我们的话音,鸟的歌唱也比平时响亮。蓦地路一拐,从不大的转角处露出了山麓下一条发亮的缘饰,那便是银光闪闪的地中海。”82
现在已过了四年,我又登上了那地方!……
天黑以后,我们才赶到耶尔,我立即去找警察局长,然后与他和宪兵队长一起找港务专员。他那儿放着各种捞起的物品,我没有找到他们的东西。于是我们又上医院,一个落水的人快死了,另一些人告诉我,他们看到一个老妇人,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还有一个年轻人,淡黄头发,络腮胡子……但看到他们时已到了最后一刻,大概他们像别人一样也沉入海底了。但这时又出现了问题:这些讲话的人虽然也像路易莎和那个使女一样,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得救的,但他们终究还是活着。
捞起的尸体停放在修道院的地下墓穴中,我们从医院去到那里,护士们用教堂的蜡烛给我们照路。地窖里放着一排新钉成的木箱,每只箱子里有一具尸体。专员命人把木箱打开,但它们好像都钉紧了。宪兵队长派宪兵找来了凿子,然后命令他撬开一只只盖子。
这么检查尸体简直使人无法忍受。专员拿着本子,每只箱盖打开时,他便操起庄严的官腔问一声:“您能当着我们的面证明您不认识这尸体吗?”我点点头,他便用铅笔勾一下,吩咐宪兵重新盖上。我们又检查下一只箱子。宪兵撬开盖子,我怀着一种恐惧感瞧了死者一眼,发现这是不认识的面貌时才松一口气,但实际上更可怕的是我想到那三个人就这么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就这么长埋在海底,听凭波浪的冲击。尸体没有棺木,没有坟墓,已经比任何埋葬方式更可怕,何况现在连死者的尸体也没有。
我什么也没找到。一具尸体给了我难忘的印象,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很漂亮,穿着华丽的普罗旺斯服装,胸部裸露着(她怀里本来有个孩子,可想而知是被海浪卷走了),乳汁还滴在胸口。她的脸一点没有变,那晒黑的皮肤使她显得像活着一样。
宪兵队长不禁说道:“啊,多么漂亮!”专员没有搭腔,宪兵关上盖子后,对队长说道:“我认识她,这是本地郊区的一个农妇,要上格拉斯找她丈夫的。让他等着吧!”
我的母亲,我的科利亚和我那善良的斯彼尔曼就这么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他们什么也没留下。捞起的物品中没有一块布是属于他们的;然而不相信他们已死又是不可能的。所有救起的人不是在耶尔,便是在路易莎搭乘的那艘轮船上。船长是为了安慰我才那么说的。
在耶尔我听到有一个老人一家人都死了,他不愿留在医院里,便步行走了,身边没有一个钱,神气像发疯似的;还有两个英国少女去找英国领事,她们失去了父母和兄弟!
这时天快亮了,我吩咐套车。临走前,侍者带我到海边一块突出的礁石上,指给我看轮船出事的地点。海水仍在奔腾,咆哮,显得白茫茫的,还没从昨夜的风暴中平静下来;远处有一个地方似乎特别污浊,像一泓亮晶晶的、较浓的液体。
“轮船载了一批油,您瞧,它还浮在水面上,这便是出事的地点。”这片漂浮在水面的污迹便是一切。
“这儿的水深吗?”
“大约一百八十米。”
我站了一会儿,早晨非常冷,特别在海边。密史脱拉风还像昨天一样刮着,天空布满了俄国那种秋天的云。再见!……一百八十米,水面上的一片油迹!
谁也不知道你们的命运,可怜的死难者们!
你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荡,
暗礁碰伤了你们的额角……83
我带着可怕的确切消息回到了家中。刚有点起色的纳塔利娅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我母亲和科利亚遇难的那一天起,她再也没有复原。惊恐和痛苦淹留在心中,深入了血液。有时在晚上或深夜,她好像要求我帮助,会对我说:
“科利亚,我忘不了科利亚,可怜的科利亚,他一定多么害怕,他一定多么冷,那么多的鱼,还有大螯虾!”
她拿出他的一只小手套,那是留在使女的口袋中的——于是沉默降临了,生命便在这中间流逝,像水从打开的闸门流走一样。看到她的烦恼在向神经衰弱症发展,看到她那发亮的眼睛和一天天消瘦的面庞,我第一次对能否挽救她产生了怀疑……日子在这种失去信心的痛苦中过去,有些像判了死刑的人在等待行刑,尽管有时还抱着希望,但确实知道死亡已万难避免!
七 1852年
新年又到了。我们是在纳塔利娅的床边迎接它的,她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只得躺下了。
恩格尔松夫妇、福格特和两三个亲密朋友在我们家里。大家愁眉不展。巴黎的“12月2日”像铅一样压在心上。公事,私事——一切都在奔向深渊,都已滚下山坡,再也阻挡不住,改变不了,只能在痛苦中等待,听其自然,任凭一切脱离轨道,掉进茫茫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