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20/29页)

死刑有个优点,在判刑前必须经过审问,法庭可以判处一个人死刑,但不能剥夺他揭露死的或活的敌人的权利……决斗却是严格保密的——它属于那个好斗成性的时代的法则,那时手上的血是不大会干的,以致佩戴杀人武器被认为是高贵的标志,练习杀人技术也被当作应尽的职责。

只要还是军人统治着世界,决斗就不会绝迹;但是我们应该勇敢地提出,让我们自己来决定,我们是不是继续向我们所不相信的偶像低头,还是作为完全自由的人站在世界上,不仅敢于与上帝和当权者斗争,还敢于向中世纪靠流血决定是非的办法挑战。

……多少人带着自豪而庄严的面容,忍受了生活中的种种灾难,监狱和贫穷,牺牲和劳苦,宗教裁判所和我不知道的一切,最后却由于一个不务正业或卑鄙无耻的小人的狂妄挑衅,死于非命。

这些人牺牲得太不值得了。一个人应该根据一定的原则行事,但这原则必须符合他的理性,如果不符合,那么不论他怎么勇敢,他只是这个原则的奴隶。我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决斗。对我说来,对黑尔韦格的制裁是精神上必要的,也是肉体上必要的——我在头脑中搜索报复的可靠方式,但必须是不致提高他的荣誉的。至于是用决斗,还是干脆用刀子达到这目的,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他自己提醒了我。他给他的妻子写信道(她照例把它给朋友们看了),尽管发生了那一切,他认为,我还是比我周围那些笨蛋高出一头,我只是给福格特、恩格尔松、戈洛温87那班人带坏了,只要他能够与我单独见面,一下子可以解释清楚一切;他说:“只有他(也就是我)一个人了解我。”可这封信却是在他给了我那封信以后写的!诗人最后道:“因此我最希望的是赫尔岑接受没有证人的决斗。我相信我们一开始谈话就会互相拥抱,把一切抛到九霄云外。”想不到决斗竟是烟幕,它隐藏着一个戏剧性的和解方法。

如果我当时可以走开五天或一个星期,我一定会前往苏黎世,按照他的要求独自去找他——那么他就活不到现在了。

在那封信以后,过了几天,早上九点奥尔西尼来找我。他不知出于什么生理上的荒唐原因,正热恋着埃玛;我始终不能理解,在这个热情、纯洁、年轻的南欧美男子与那位丑陋而毫无生气的德国女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他的清早到来使我大感惊奇。他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对我说,黑尔韦格的信传出后,在他的朋友中引起了普遍不满,双方认识的许多熟人提议对他成立荣誉法庭。同时他替埃玛辩护,说她完全没有过错,除了埃玛一味宠爱丈夫,对他百依百顺,惯坏了他。他说他是证人,可以证明这一切使她多么痛苦。他说:“您应该向她伸出手去;您可以惩罚有罪的人,但也必须给无辜的女人洗刷冤屈。”

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奥尔西尼很精明,自然明白我不会改变主意,因此不再坚持。

奥尔西尼谈到荣誉法庭88时还对我说,他已写信把整个事件告诉马志尼,征求他的意见。这不又是咄咄怪事?互相串联,草拟判决书,写信给马志尼——一切都背着我,可是促使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一星期前还没一个人敢当着我的面吭一声呢!

送走奥尔西尼后,我便拿起信纸,给马志尼写信。我现在遇到了一种独特的韦默法庭89,它自己硬要干预我的事。我给马志尼写道,奥尔西尼告诉了我他的信,我怕他没有完全如实反映情况,因为他从未直接听我谈过这事,我想亲自向马志尼谈谈,请他提出他的看法。

马志尼立即回了信。他写道:“最好保持沉默,不再声张,但现在您恐怕办不到了,那么还是勇敢地站在原告席上,由我们来裁决吧。”

当时我还相信成立这样的法庭是可能的——这也许是我最后一个幻想。但我错了,我为这错误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在收到马志尼的信时,我也收到了豪格的信,因为马志尼(他知道我与豪格很熟)把我和奥尔西尼的信通知了他。自从在巴黎与我初次见面后,豪格一直在加里波第手下当差,在罗马城外英勇地战斗过90。这个人有许多优点,但也有不少幼稚和荒谬的地方。他一直在兵营中做着奥国中尉的好梦,匈牙利人的起义和维也纳的街垒从梦中惊醒了他。他拿起了武器,但不是攻打人民,而是站在人民一边。这转变太突然了,显得有些不自然和不成熟。他富于幻想,又有些孟浪,然而光明磊落,忠诚不渝,自尊心强烈到了无所顾忌的程度;他既是大学生,又是军官学校学生,还是陆军中尉。他真心实意地爱着我。

豪格在信上说,他马上到尼斯来,要求在他来以前我什么也别干。“您抛弃祖国,像弟兄一样来到我们中间;不要以为我们会允许我们的任何人在用诽谤干了一系列背叛行为以后会不受惩罚,允许他用狂妄的挑衅掩盖那一切。不,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相互包庇。够了,俄国已经有一个诗人倒在西欧冒险家的枪弹下91,我们不会让俄国的革命家也这么倒下!”

我给豪格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这是我的第一篇自白,我向他讲了发生的一切,准备等他到来。

……与此同时,在卧室中,一个伟大的生命经历了与病魔,与可怕的预感的生死搏斗,已剩了奄奄一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我白天黑夜都是在病床旁边度过的——她喜欢我给她服药,替她调制橙汁饮料。夜里我生起了壁炉,当她平静地入睡后,我又萌发了救活她的希望。

但是有的时候苦恼是无法忍受的……我感到她的手又烫又瘦,我看到她的目光忧郁而消沉,带着祈求和希望瞧着我……我听到的是可怕的话:“我只得丢下孩子了,他们会成为孤儿,一切都完了,你别指望了……为了孩子,你把一切丢开吧,不要再为受到的侮辱操心,让我来,我来保护你——给你洗刷得清清白白,只要我的身体能好一点……但是不成,不成了,我不会复原了。不要丢下孩子们!”于是我一再向她重复我的保证。

在一次这样的谈话中,纳塔利娅突然对我说:

“他写信给你了?”92

“是的。”

“把信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