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26/29页)

我从卢加诺到达卢塞恩以后,又面临了一个新的难题。我到达的当天,泰西埃便告诉我,豪格写了一篇回忆录,把打耳光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预备在报上发表,泰西埃好不容易劝住了他,对他说这种文章不能不得到我的同意。豪格相信我没有不同意的理由,这才决定等我。

“您必须尽一切努力,不让这个不幸的插曲登在报上。”泰西埃对我说。“它会把事情弄糟,使您和您所悼念的亲人,以及我们大家,永远成为人们的笑柄。”

晚上豪格把原稿交给我。泰西埃说得对。这样的打击会弄得无法收场。一切都是出于对我、对亡故者的热烈而真诚的友情,可一切又那么可笑——哪怕在这个流泪和绝望的时期,仍使我觉得那么可笑。整篇文章是用唐·卡洛斯103的语调写的——只是用了散文。一个能够写出这种文章的人,一定把自己的作品看得很了不起,不经过斗争,他是不会让步的。我的任务并不轻。文章全是为我写的,是出于对我的友谊,充满了善意、真诚和正义,可是我非但不感激他,反而要彻底铲除他头脑里那个他自鸣得意的牢固想法。

我不能退让。我考虑了好久,决定给他写一封长信,感谢他的友谊,但请他不要发表这篇回忆录。“如果非把这件骇人的事公诸报端不可,那么只有我一个人才有这伤心的权利。”

我把信封好后,在早上七时送给豪格。豪格复信道:“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给您和她树立了一个纪念碑,我把您放在不可企及的高处,要是谁敢说个不字,我就得封住他的嘴巴。但既然这是您的事,您有权决定一切,如果您要写,理所当然,我就让您写。”

他整天闷闷不乐,心烦意乱。到了晚上,一个可怕的思想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万一我死了,他仍会把那个纪念碑树立起来,因此告别时我拥抱他以后说道:

“豪格,不要生我的气,在这件事上确实没有比我更好的法官。”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痛心。”

“好吧,既然您不生气,那么把您的原稿留在这儿送给我吧。”

“完全可以。”

想不到从那时起豪格便在文风问题上对我产生了不满,后来到了伦敦,有一次我提到他给洪堡和麦奇生104写的信文字过于雕琢,过于华丽。豪格听后笑笑道:

“我知道您是辩证学家,您的文体充满犀利的智慧,但是感情和诗需要另一种语言。”

我得再一次感谢命运:我不仅拿走了他的稿件,在动身去英国时还把它销毁了。

打耳光的消息传开了, 《苏黎世报》上突然登出了黑尔韦格自己署名的文章。他写道,那记“著名的耳光”纯属向壁虚构,相反,他“把豪格一推,豪格撞在墙上,背部还沾了一身白粉”;关于这一点,别的姑且不论,凡是知道豪格身强力壮、手脚灵活,巴登那位军事首长却笨手笨脚、身体虚弱的人,无不心中有数。接着他又说,这一切都是赫尔岑男爵用俄国金钱策划的大阴谋,找他闹事的两个人便是我雇用的。

豪格和泰西埃当即在同一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严正声明,讲了事实的经过,文字简短扼要、心平气和。

我在文章后面附了一个说明,我说我从来没有雇用任何人,除了我的仆人和黑尔韦格,因为后者这两年都在靠我养活,我在欧洲认识的人中,也只有他欠了我一大笔债。这种手段本来与我无缘,但为了保护两个被诬蔑的朋友,我只得使用了它。

黑尔韦格又在同一报纸上对此作了反驳,说按照他的境况,他从来不必向我借钱,也从来不欠我一个戈比。确实,钱都是他妻子替他借的。

与此同时,苏黎世的一个医生写信通知我,黑尔韦格委托他向我提出决斗。

我通过豪格答复道,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认为黑尔韦格不配提出这要求,对他的制裁已经开始,我要继续走自己的路。在此我不得不指出,站在黑尔韦格一边的只有两个人(除埃玛外):这个医生和理查·瓦格纳105,一个未来的音乐家。这两人对黑尔韦格的为人其实并无好感;医生在发出挑战书时附带写道:“至于事情的是非曲直,我不知道,也完全不想知道。”他在苏黎世对自己的朋友们说:“我想,他恐怕不会真的决斗,只想借此机会造造声势。不过我不会让他捉弄我,跟我开玩笑。我对他说,我的口袋里也有一支装好子弹的手枪,这是为他准备的!”……

至于瓦格纳,那么他向我写信埋怨道,这都怪豪格太没有礼貌;他说,他不能对一个“他所爱和所怜悯”的人提出严厉的批评。“这个人需要的是关心;也许他还能重整旗鼓,摆脱萎靡不振的生活,从放浪不羁的落拓境况中恢复力量,成为一个新人。”106

尽管经历了一系列灾难,我多么不愿再对钱的问题旧事重提,我还是明白,只有它才能打中要害,因为这是资产阶级世界,也就是瑞士和德国的整个舆论界,唯一能理解和重视的。

一万法郎的借据还在我手里,这是黑尔韦格太太写给我,后来又想用几句说得太迟的后悔的话收回的。我把它拿给了公证人。

公证人一手拿着报纸,另一手拿着借据,找到黑尔韦格,要他作出解释。

黑尔韦格说:“您瞧,这不是我的签名。”

于是公证人取出他妻子的信,她在信上说,钱是为他借的,并得到了他的同意。

“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也从未要她借钱,您不妨写信向我的妻子查问,她在尼斯,这事与我无关。”

“那么您绝对不记得,您曾委托您的妻子办这件事?”

“不记得。”

“非常抱歉,这么一来,这件普通的债务诉讼就完全改变了性质,您的对方可以控告您的妻子犯了诈骗罪。”

诗人听后毫不气馁,仍勇敢地答道,这与他无关。公证人把他的答复通知了埃玛。后来这事不了了之;他们当然也没有付钱。

“怎么,”豪格说,“现在到伦敦去!……不能让这个混蛋就此逍遥自在……”

过了几天,我们已站在莫利旅馆四楼窗口眺望伦敦的大雾了。107

1852年秋季的迁居伦敦,结束了我一生中最悲惨的时期,我的故事也暂时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