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24/29页)
孩子在抽泣,我记不清开头发生了什么。我冲出屋子,进了大厅,遇见卡尔·埃德蒙,我想对他说话,但从我的胸口发出的是一种我所不熟悉的声音……我站在窗前,注视着那一望无际的闪光的海水,我感到迷惘,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明白。
后来我想起了那句话:“要爱护塔塔!”我觉得害怕,孩子一定吓坏了。起先我不让告诉她什么,但是这怎么成呢?我吩咐把她找来,与她关在书房里,把她抱在膝上,我一步步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最后才告诉她,“妈妈”死了。她浑身哆嗦,脸上涌起了红晕,眼泪滚滚而下……
我带她上楼。那儿的一切都已变了。死者像活着一样,躺在堆满鲜花的床上,她的旁边便是同一天夜里死去的婴孩。房间蒙了白布,到处是鲜花,一切带有意大利人的优雅风味,它给撕裂人心的死亡的悲痛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
这优美的环境感染了受惊的孩子。
“妈妈在这儿呢!”她说,但是当我抱起她,她的嘴唇接触到那冰冷的脸时,她发疯似的哭了。我再也忍受不住,走出了屋子。
过了一个半小时,我又独自坐在那个窗口,又漫无目的地望着海洋和天空。门开了,塔塔一个人走进屋子来到我面前,偎在我身上,害怕地小声对我说道:
“爸爸,我懂事了,我没有多哭。”
我无限心酸地望着这个孤儿。“是的,你应该懂事了。你不能再得到母亲的抚慰,母亲的宠爱了。它们是什么也不能代替的;你的心上会留下一块空白。你不会再感受到人间最美好最纯洁的、唯一无私的感情了。你将来也许会意识到这一点,但是谁也不会给你这种感情了,父亲的爱怎么能与母亲痛苦的爱相比呢?……”
她完全给鲜花覆盖着,百叶窗放下了,我坐在椅上,那张坐惯的床边的椅子上。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海水在潺潺低语。脸上的黑纱似乎随着微弱的、非常微弱的呼吸在轻轻起伏……悲哀和烦恼温顺地平息了——痛苦仿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是无忧无虑的、自己也不知道代表谁的纪念像。我依然望着,整夜望着,是的,要是她果真醒来呢?她没醒。这不是梦,这是死。
那么这是真的!……
……地板上,楼梯上,到处撒满了橘红色的天竺葵。这香气到现在还会使我像触电似的发抖……我想起了一切细节,那每一分钟,我又看到了挂着白布幔的房间,罩上黑纱的镜子,她身旁那同样埋在花丛中的婴儿的蜡黄身体,他也睡着了,不会醒了,她的额头冷了,可怕地冷了……我无意地、无目的地快步走进花园,只见我们的弗朗索瓦躺在草地上,像孩子一般哭着,我想跟他说点什么,可是讲不出话,我又跑回那儿。一个不认识的太太全身穿着黑衣服,带着两个孩子,轻轻推开了门。她要求允许她念一段天主教的祈祷文,但我甚至准备与她一起祷告呢。她跪在地上,背诵拉丁文的祷词,孩子们轻轻跟着她念。然后她对我说:
“他们也没有母亲,而父亲在遥远的地方。您参加过他们的祖母的葬礼……”98
这是加里波第的孩子。
……过了一昼夜,一群群流亡者聚集在我们的院子里,花园中,他们是来送葬的。福格特和我把她放进棺材。棺材抬走了。我紧紧跟在后面,牵着萨沙的手,心里在想:“人们给送上绞刑架时也会看到这么些群众吧。”
两个法国人(一个我还记得,那是沃盖伯爵99)带着憎恨和嘲笑在街上向我们指指点点,因为我们没有神父。泰西埃便吆喝他们,我怕闹事,赶紧做手势制止他:肃静是必要的。
棺材上放着一个大花圈,那是用小小的红玫瑰花编成的。我们每人摘了一朵花,它像一滴血,滴在各人身上。我们走上山岗时,月亮升起了,海面上水波粼粼——它也参与过对她的杀害。她的墓在突入海中的小山坡上,一边可以望见爱斯特勒,另一边可以望见科尔尼舍。墓周围是个花园,它代替了那一床鲜花。
过了大约两周,豪格想起了她的最后意愿和他的保证,打算和泰西埃一起前往苏黎世。玛丽亚·卡斯帕罗夫娜要回巴黎。大家主张我把塔塔和奥莉加交她带走,我自己带了萨沙去热那亚。我不忍与孩子们分开,但不知怎么办,心想也许这真的好一些,既然好一些,那就这么办吧。我只要求不要在5月9日(公历21日)前带走孩子们,我希望与他们一起庆贺我们结婚的十四周年纪念日。
纪念日过后的翌日,我送她们到了瓦尔桥。豪格陪她们上巴黎。我们望着海关官员、宪兵和各种警察盘问旅客。豪格丢了我送给他的手杖,气呼呼地到处寻找。塔塔哭了。售票员穿着制服,坐到了赶车的旁边。驿车朝着德拉吉尼扬方向驶走了,我与泰西埃和萨沙走回桥这边,坐上马车,返回我居住的地方。
我不再有家了。随着孩子们的离开,家庭生活的最后痕迹也消失了——一切都显得冷冷清清。恩格尔松夫妇过两天也走了。一半房间空关着。泰西埃和卡尔·埃德蒙住到了我这里。全家没有一个女人。只有萨沙以他的年龄和容貌使我想起,这儿还住过一个人……想起有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了!
附记
……葬礼后过了五天,黑尔韦格写信给他的妻子道:“这消息使我深为悲伤,心中充满了阴郁的思想;请你马上把乌戈·福斯科洛100的《塚》寄给我。”
在下一封信中他又写道101:“现在到了与赫尔岑和解的时候了——我们不和的原因已经消失……只要我见到他,我们面对面站着——他是唯一能够了解我的人!”
我确实了解他!
增补
豪格
一天早上在苏黎世,豪格和泰西埃来到了黑尔韦格住的旅馆。他们问他在不在,茶房回说在,他们便命令他立刻带他们上他的房间,不必通报。
黑尔韦格一见他们,脸色顿时白得像纸,浑身哆嗦,他站起身子,默默地靠在椅背上。
“他的样子真难看——恐惧的表情把他的脸扭歪了。”后来泰西埃这么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