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23/29页)

一万法郎借据退还她,就是您替他们还债的那笔款子……这价钱太贵了,太贵了!”

奥尔西尼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

“我认为她发疯了。”

我取出她的借条,交给奥尔西尼,对他说道:

“请您告诉这个女人,她要的代价太高了;尽管我尊重她悔改的感情,但它不值一万法郎!”

奥尔西尼没有收下借条。

在通往丧事的途中,我还不得不踩过这一片肮脏的污泥。那是什么,是疯狂还是罪恶,是堕落还是愚昧?

这是很难回答的,正如你很难回答,这家人是从疯人院中逃走的,还是挣脱了拘束衣出来的。

4月29日晚上,玛丽亚·卡斯帕罗夫娜到了。纳塔利娅每天都在等她,写了几次信请她来,她怕抚养孩子的责任落到恩格尔松太太手里。她每小时都在等她,我们收到信后,她便打发豪格和萨沙到瓦尔桥接她。尽管这样,与玛丽亚·卡斯帕罗夫娜的会面使她非常激动。我记得她的声音多么虚弱,她哼哼哧哧地喊了声:“玛莎!”就再也讲不出什么了。

纳塔利娅发病时已经怀孕几个月。邦费斯和福格特都认为,这种特殊情况对治愈肋膜炎是有利的。玛丽亚·卡斯帕罗夫娜的到来加速了分娩期。分娩比预料的好,孩子活着生了下来,但体力消耗完了,出现了可怕的虚脱。

孩子是早上生的。到晚上,她吩咐把婴孩抱给她,还想召集别的孩子。医生叮嘱过,要保持绝对的安静。我劝她别这么做。

“亚历山大,你也听他们的话?”她说。“当心,你剥夺了我这个时刻,以后不要后悔;我现在好一些了,我希望亲自把婴儿介绍给孩子们。”

我把孩子都叫来了。

她没有力气抱婴儿,把他放在身边,露出明朗而愉快的脸色,对萨沙和塔塔说道:

“你们又有了一个小弟弟,你们要爱他。”

孩子们高兴地扑上去吻她和婴孩。我不禁想起不久前纳塔利娅望着孩子们背诵的诗句:

但愿有年轻的生命

欢笑在我的墓门之前……94

我望着临终的母亲这庄严的一幕,心头充满了忧郁。孩子们走后,我请她别再讲话,休息一会儿。她想休息,但是不能,眼泪夺眶而出,淌下了面颊。

“记住你的保证……啊,想起他们即将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没有母亲,又在异乡客地,多么可怕……难道我没有救了?……”

她用祈求和绝望的目光注视着我。

这种从可怕的绝望到希望的反复变化,在最后这段时间里难以形容地撕裂着我的心……正是在那些我逐渐失去信心的时刻,她握住我的手对我说道:

“不,亚历山大,不可能这样,这太没意思了——我们还要活下去,但愿虚弱只是暂时的。”

但希望之光一掠而过,又自行暗淡了,代之而起的是无比忧郁而平静的绝望。95

“到了我不在的时候,一切自会走上轨道的。”她说。“现在我不能想象,你们没有我怎么过活,孩子们好像少不了我,可是你想,其实他们没有我也会长大,一切都会照常进行,仿佛向来就是这样。”

她又说了几句,谈到了孩子们和萨沙的身体;她很高兴,他在尼斯强壮一些了,福格特也同意这一点。

“要爱护塔塔,对她必须特别谨慎,她的性格深沉含蓄,又比较孤僻。”接着又道:“唉,但愿我能活到我的纳塔利娅96到达的一天……孩子们睡了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睡了。”我说。

从远处传来了孩子的声音。

“这是奥莉加,”她说,笑了笑(这是最后一次),“你去看看她怎么样。”

到夜里,她变得非常烦躁,向我默默示意,她的枕头摆得不好,但不论我怎么放,她还是觉得不舒服,露出烦恼、甚至不满的神色,改变头部的姿势。后来她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到了半夜,她做了个手势,似乎想喝水;我用茶匙喂她喝橙子汁,里边掺了糖和水,但是她的牙齿咬得紧紧的——这时她已不省人事。我害怕得呆住了;天亮后,我拉开了窗帷,头脑乱极了,我带着绝望的心情端详她的脸,发现在几小时内她不仅嘴唇,连牙齿也发黑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那可怕的昏迷意味着什么,那黑色又是为什么?

邦费斯医师和卡·福格特整夜坐在客厅中。我下了楼,向福格特谈了我看到的情形,他避开我的目光,没讲一句话便上楼了。回答是不必要的,病人的脉搏差不多已停止跳动。

将近中午,她恢复了知觉,又要孩子们来,但没说一句话。她觉得屋里太暗,这已是第二次了;明明是白天,她问我为什么不点蜡烛(两支蜡烛已点在桌上),我又点了一支,但她还是看不到,说房里太暗。

“唉,我的朋友,头多么痛。”她说,还说了两三句什么。

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已像死的一般),把它覆在她脸上。我向她说话,她的回答含糊不清;她又失去了知觉,从此再没恢复……

啊,再说一句话吧……一句话……难道一切就这么完了!这种弥留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从5月1日正午或一点钟到5月2日早上七点。多么残酷、多么可怕的十九个钟头啊!

有时她处在半昏迷状态,明确地表示,她要脱下那件法兰绒衣服,那件短上衣,要换连衫裙,但以后便不作声了。

我几次开口对她说话,她似乎听到了,但讲不出一个字,痛苦的表情仿佛掠过了她的脸。她两次攥紧我的手,这不是痉挛性的,是有意识的——我深深相信这一点。到了早上六点,我问医生还剩多少时候?“不到一小时。”

我走到花园中叫萨沙。我希望他母亲的最后几分钟能在他脑海里留下永恒的印象。他随我走上楼梯时,我告诉他什么不幸在等待着我们——他从未想到情况有这么严重。他脸色苍白,几乎晕倒,跟我一起走进了房间。

“让我们并排跪下吧。”我说,指指床头的地毯。

她满脸都是临死前的汗珠,手拉住上衣在抽搐,仿佛想把它脱下。几声痛苦的呻吟,几个不连贯的嗓音,使我想起了瓦季姆97的临终状态;接着一切沉寂了。医生拿起她的手又放下,它像物品似的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