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姊妹(第9/23页)
伊里娜:我太累了!
屠森巴赫:而且我将来还要每天到电报局去接你回家,我要这样做到十年,二十年,除非你把我赶走……(看见了玛莎和威尔什宁,愉快地)啊,是你们呀!晚安!
伊里娜:哎呀,我总算是回到家了。(向玛莎)刚才,有一位太太往萨拉托夫给她兄弟打电报,说她的儿子今天死了,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住址来了。结果,不带地址就把电报发出去了,只打到萨拉托夫。她哭着。我也无缘无故地对她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我没有时间白耽误。”我回答她说。我真糊涂!参加化装舞会的人今天来吗?
玛莎:来。
伊里娜:(坐在一把圈椅上)稍微歇歇吧。我真累得不行了。
屠森巴赫:(脸上带着笑容)每逢你工作回来的时候,你的神气总是像个挺小的小姑娘那么可怜……
停顿。
伊里娜:我真累得不行了。我不喜欢电报工作,不,我绝对不喜欢它。
玛莎:你瘦了……(吹口哨)可是你更显得年轻了,模样儿像个男孩子。
屠森巴赫:那是因为她把头发剪成那样的关系。
伊里娜:我得另外找一种工作,这种工作对我不合适;刚刚缺少我所十分渴望、天天梦想的东西……这是一种没有诗意、没有思想内容的工作……
敲叩地板声。
这是医生敲的……(向屠森巴赫)请你敲一下吧,我的朋友……我不能去敲了……我太累了。
屠森巴赫敲敲地板。
他就要上来。我们得做点什么准备。昨天医生和我们的安德烈到俱乐部去了,他们又输了。听说安德烈输了两百卢布。
玛莎:(漠不关心地)那,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伊里娜:半个月以前,他输过钱,去年十二月他也输过钱。我倒希望他赶快把什么都输光了吧,也许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啊,上帝啊!我夜夜梦见莫斯科,把我都整个想疯了。(笑)我们六月才搬走,离现在还有……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差不多还有半年呢!
玛莎:要紧的可是不要叫娜达莎知道他输了钱啊!
伊里娜:我想这在她是无所谓的。
契布蒂金刚刚从床上起来——他吃过午饭就睡了一觉——梳着下髯,走进餐厅;随后坐在桌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来。
玛莎:你看他来了……他付了房租吗?
伊里娜:(笑)没有。八个月了,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付。他一定是给忘了。
玛莎:(笑)看他坐在那儿那种了不起的神气!
大家都笑了。
停顿。
伊里娜: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呀,亚历山大·伊格纳季耶维奇?
威尔什宁:我不知道。我实在渴得很。我情愿付出一半生命,来换一杯茶喝。我从早晨到现在,一点东西还没有吃呢……
契布蒂金:伊里娜·谢尔盖耶夫娜!
伊里娜:什么事?
契布蒂金:到这儿来。Venez ici.
伊里娜走过去,坐在桌子旁边。
没有你我就过不下去。
伊里娜摆出纸牌来占卜。
威尔什宁:怎么办呢?既然人家不愿意给我们送茶来,那我们至少就讨论点什么吧。
屠森巴赫:来吧。可是讨论什么呢?
威尔什宁:讨论什么?比如说,让我们思索一下,我们死后两三百年,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啊。
屠森巴赫:怎么样吗?那呀,将来人们会坐着氢气球在天上飞,衣服会变了式样,也许还会发现第六种感觉,而且发展了它,可是生活还会照旧是这样艰难,这样充满了神秘和幸福。一千年以后,人类照旧还要叹息着说:“啊!生活多么艰苦哇!”同时,却也会真正和现在一样,人们还是怕死,是拼命想活着。
威尔什宁:(思索着)嗯,怎么跟你说呢?我总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应当一点一点地改变,而且这种改变已经正在我们眼前进行着呢。再过两百年,三百年,即或是一千年——年数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就会有一种新的、幸福的生活。自然,那种生活,我们是享受不到的,然而我们今天也就是为了那种生活才活着,才工作着,才,如果你愿意这样说的话,才受着痛苦的,创造那种生活的应该是我们,而这也才是我们生存的目的,我甚至要说,这也才是我们的幸福。玛莎轻声地笑。
屠森巴赫:你笑什么?
玛莎:我不知道。我从今天早晨起,就总是笑。
威尔什宁:我也是在你那个学校读的书,我没有上军事学院;我读过很多的书,只是我不懂得选择。很可能我所读过的都没有用处,然而,我越往下活,就越想多知道。我的头发都苍白了,我差不多是个老头了,可是我的知识还有限得很呢!多么有限啊!虽然如此,最重要的和最真实的东西,我相信我还是懂得透彻的啊,我多么想给你们证明一下:我们的幸福是不存在的,不应该存在的,而且将来也不会存在的啊……我们应当只去工作、工作好了。至于幸福呢,那是留给我们极远的后代子孙们的。
停顿。
如果我得不到幸福,至少我的后代子孙的后代子孙会得到的……
费多季克和洛迭出现在餐厅里;他们坐下去,轻轻地弹着吉他,在低唱。
屠森巴赫:依你看,幸福是一件连梦想都不该梦想的东西了!可是我现在感到很幸福,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威尔什宁:不会的。
屠森巴赫:(拍着手笑)我看我们显然是互相都不了解的。那么,我怎样才能说服你呢?
玛莎:轻声地笑。
(向她伸着一只手指头)笑!这有什么可笑的!(向威尔什宁)不但在两三百年以后,就是再过一百万年,生活也还会像现在一样;它不改变,它是固定的,它要遵循它自己的法则,这个法则,我们是一点也看不见的,或者,至少是我们永远也不会懂得的。就像候鸟,拿仙鹤作比吧,它们来来回回不停地飞,无论它们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高超的也好,渺小的也好,依然阻止不住它们继续不明目的、不知所以然地飞。它们中间无论能产生出多少哲学家,它们还是得飞,而且将来也还得飞。那些高谈哲学的人们,尽管舒舒服服地去谈吧,而它们还是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