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半 海外关系(第5/6页)

四 1993年

舅公从不告诉我们“以后”的打算,就像他一直不乐意提“以前”的事。他似乎压根就没有计划可言,1983年那次就是住着住着突然杀回香港去的。十年过去了,他一共来过两次,每次都只是在信上略提一笔(尽管上海的电话普及率连年增长,舅公还是从来不动用长途),人就紧跟着来了,人与信几乎同时抵达。后面两次来,家里已经不那么大惊小怪,我只记得外婆一见他进门就盯着问:“这回应该能住上一个月吧?我给你裹猪油汤团吃。”

这确乎是一件大事,几乎可以看成是宁波人在上海的某种标明身份的集体仪式。那时,汤团之于我们,绝不是装在塑料袋里的文雅的速冻食品——后者强调的是“芝麻”,而我们念叨的却是“猪油”,那种用大块大块的肥膘熬成的板油。猪油汤团的整套工序耗时长久,需要一家大小的配合。家里的男人们先要从对门的老宁波窦家借来大石磨,通宵轮班将生糯米磨成水磨粉(那需要有经验的熟练工一边转磨一边不断加水,稍有偷懒后面的工序就进行不下去),再用两周时间盛在布袋里沥干水分,鼓捣成合用的水磨粉,最后将粉和上适量(到底怎样才算“适量”,反正我从来没搞清楚)清水,捏成长长的糯米条,掐成一段段当汤团皮;女人们将板油剥皮抽筋,用小石臼碾碎刚刚炒熟的芝麻,拌上绵白糖,三者合一,反复揉捏成“黑洋沙”。如此一步步跟下来,我每天都能根据鼻腔里充满的新鲜气味,判断汤团工程进行到哪个步骤,等到最后咬开那层薄薄糯糯的皮儿、舌头被墨墨黑的馅烫得起泡时,前面一个月的辛苦铺垫便在受伤的味蕾上一层层展开……宁波人都晓得“裹猪油汤团”是大阵势,舅公自然也是会心的。“哦,那当然要等到吃过两碗再走的。”他一边说,一边近乎腼腆地笑了。

人人都知道舅公又去看过玉梨,但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她的名字。这一年我刚直升大学,别人在高考的时候我吹着电扇躺在凉席上,几乎是报复性地一本接一本读张爱玲的小说,发泄满肚子的恶气——为了当一名全优生,我在高中里放弃了多少闲杂小说啊。我用《倾城之恋》的格局去套舅公的民国往事,在想象中给所有穿着阴丹士林蓝旗袍飘过的女子都取名玉梨:她应该有一刀齐的刘海,男人们次第离去时,天都是在下雨吧?一定是在下,这样,黑夜里,她就可以听着屋檐滴滴答答的水声,脸上露出白流苏那样的冷笑。

实际上舅公是第一个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具有“小说感”的人物。有关他的一切都是被掐走一大半的断线,倏忽间飘来(而且看样子会突然间消失),连绵不辍的空格,现在时与过去时的奇妙重叠——闲来无事,我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填上几个字,在心里。到后来,其实我也弄不清有哪些是根据家人的讲述和我亲眼所见拼贴而成的,有哪些纯粹是我的臆造,它们全都混杂在一起。1993年夏天,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鼻腔里仿佛充满六十年代太平洋上吹来的咸咸的海风),难道只是为了“编造”记忆,好在十七年之后完成一篇试图“拯救”记忆的作文吗?

时间再往前推七八年的样子,外婆到香港探过一次亲。前面的手续办得磕磕绊绊,通了半天路子外公和舅舅们也还是没能跟她一起去。外婆在上海的时候就是个路盲,她离开的那段日子里,全家人都担心她跑到香港去会不会走丢。外婆回家的日子比预定归程提早了整整两周,随身行李比去时多了一个大箱子。全家人都知道那是舅公一家采办的礼物,可都按捺住兴奋等着外婆一件件拿出来。运动鞋,牛仔裤,随身听,自动照相机,小小的金坠子,邓丽君刘文正的唱片……我拿到粉红色的运动套装,有米老鼠图案,穿上身就嫌小了。外婆摇摇头说,你舅公还以为你在念小学呢。

可我还是很兴奋,我喜欢一家大小围拢在一个箱子跟前等待答案揭晓时的其乐融融,失真得像个童话。礼物分发完毕,外婆才开始讲香港的生活,讲空荡荡的房子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多没劲,讲糟老头子一个人待惯了真是不好伺候啊。“他的儿子都有点怕他,我就只见到老二老三,也不常来……老大早就移民加拿大啦,也接他住过两天,就像我一样住不惯,急着逃回来。他说老二老三也在办移民,而他,总归是要一个人死在香港的。”

“不是还有个女儿吗?”我妈问。

“唉,他都不肯提她,后来毅林告诉我,二十出头就跟她男朋友跑啦。你舅舅看不惯那小子的做派,偏要棒打鸳鸯,好像还打过两巴掌的……唉,我知道他后悔了,可他犟着脖子不肯让毅林捎话给她。弄得孤家寡人一样……”

这番描述让我很失望。我早就在心里自作主张地替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玉梨办好了港澳通行证,如今他们应该天天手拉手去隔壁茶楼撑台脚(6)才够浪漫呢,怎么还会孤家寡人呢?我有点替他惋惜,一辈子上过那么多岸,到最后还是哪里都没站住脚。当然,这比较符合我心目中悲剧人物的定义,适合写在小说里,感动我自己。

为什么没有香港的信呢?1993年的这个夏天,外婆念叨了很多次。这两年,香港来信的间隔确实越拉越长,信上的字越写越大,有时候就只有三五句,抱怨身上的病痛,或者发几句谁也看不懂的牢骚。外公说,那是因为舅公生了白内障,视力越来越糟糕的缘故。

但那时的家里已经有了新的兴奋点:由上海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路径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宽敞。当舅舅们发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点七拐八弯的海外关系时,他们便不再天天追问外婆香港有没有来信,舅公会不会再来;他们像那时上海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盘算的是如何用自己的脚走出去,让老婆孩子享受未来的“海外关系”。二舅是家里第一个出国的人,当他在日本一边读语言学校一边到面包店打工的时候,他并没想到,这样一待就是十几年。偶然,二舅寄回来的信中会提到舅公,感激他肯提供经济担保,还说担心他年纪毕竟大了,身边没人照顾,总也不是个办法。

这结局显然是一定的。母亲说,舅公最后一封信大概是1993年底来的,两行斗大的繁体字撑满整整一页:

“冬天,香港比加拿大暖和,他们该回来了。

“看不见,不写了。”

附记:

1.本文的原始材料均出自我和我家人的记忆,当然,我们对所有的记忆都应该做“不可靠推定”。动笔之前,就年代、地点等问题,我又查阅过相关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