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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惠介从公司跳出来自己开工作室,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出生于农家,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从去公司上班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很拘束,坐在被指定的那张狭窄的办公桌前,心想:如果可以凭自己的能力自由地处理工作,那该多好啊。

除了《草莓白皮书》,他还把父亲的那本笔记本也带来了。放在一起互相对照,许多密码似的文字符号的意思也渐渐弄明白了。

噢,原来如此。那一道道呈梯形的田垄看似只是把泥土堆起来,其实田垄里面还铺设有输送水和肥料的管子。还有,以前种番茄时用的手动式暖气机,现在也装设了自动传感器。

不知不觉间,家里的农业设施变得先进了很多。笔记本里频频出现的“天敌”这个词,原来是指用来给草莓驱除害虫的生物农药——用肉眼看不见的小虫捕食害虫,也就是说不用农药,而是以虫驱虫。好像是英国产的。

父亲原来在做这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呀。在惠介的印象中,父亲天黑回到家就只会泡澡、吃饭,一边看巨人队的职业棒球直播赛事,一边喝得酩酊大醉,在比赛结束前沉沉睡去……

惠介看着父亲那仿佛带着嘲笑的、半边瘫痪的睡脸,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父亲,母亲,都不容易啊。”

草莓株上长出来的那些“茎蔓”,原以为只是在徒劳无益地疯长,其实并非如此。

据《草莓白皮书》所说,一株草莓上会长出很多条茎蔓,茎蔓的顶端有芽,如果接触到土地的话,就会生根,长出新的草莓株。而这子株又长出茎蔓……如此不断地延伸繁殖下去,就像从一个插座上伸出多条配电线路似的。

在草莓收获期,为了防止茎蔓吸走养分,人们会把它们嘎巴嘎巴地折断。但在育苗期,却会对这些茎蔓爱护有加,用罐子盛着,让它们多长出子株来。最后,从一棵母株摘取下二十至三十棵子株,定植于田垄,培育出草莓果实。

植物真神奇——即使是对农业毫无兴趣的农家儿子,也会时常冒出这种想法。

例如马铃薯,切出来的一小块就会发芽,长出十几、二十个新的马铃薯。

又如番茄、黄瓜和茄子,从耳垢一般小的种子就能长出上百个果实。又如萝卜,从一粒胡椒那么小的种子,就能长成拔都拔不动的大萝卜。

而草莓的种子嘛,并不是红色果实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而是在更深处。这些小小的种子会变成几十株草莓,而每一株又结出几十颗果实……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炼金术。如果要说类似的东西,那也许就是农业了。农业是一种需要付出相应劳动的炼金术。

父亲以前是用种子来种番茄的,但要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所以几年前就改变了做法。草莓也一样,是从种苗公司购买“母株”。按笔记本上的记录,去年十一月,父亲预订了下一季的草莓母株:

红脸颊 240

《草莓白皮书》上写着:“考虑到成活率的因素,一棵母株有望培育出20棵子株。”但家里的大棚可种不下4800株草莓。凭父亲的性子,他一定是想赌一把,尽可能地多种一些进去。

笔记本上,一周后的记录这么写着:

追加预订 章姬 160 夏天前搭建二号大棚

不知道一开始预订了多少,但这“追加预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惠介翻到《草莓白皮书》的最后,浏览了一下草莓商品目录。果然,“章姬”是草莓的品种名字。

惠介一时愣住了:没想到父亲竟然打算扩大经营规模,再多建一座大棚,他大概已经对我这个不肖之子绝望了吧。

真是莫名其妙,都七十岁的人了,还给自己找这么多事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病倒的。

“望月先生,换一下姿势。”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长着亲切的圆脸、身体结实浑圆的护士过来了。

“咦,今天是儿子过来嘛。其实,我已经对他女儿说过不用来陪护也可以啦。”

哪个女儿?肯定是刚子姐吧。

护士粗壮的手臂伸进父亲身下,用仿佛高难度跪摔绝技的动作把沉睡中的父亲翻转过来。

“啊。”

父亲睁开了眼睛。

他面向这边,这次不光是翻白的左眼,就连刚才闭着的右眼也睁开了。

惠介伸手在父亲面前左右摆动。父亲的眼珠随之转动。

“爸,是我。”

像百叶窗一样皱巴巴的眼皮下,眼珠子闪动着意识清醒的目光。

父亲的半边嘴唇抖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

“噢。”

这声音呼噜呼噜,仿佛在漱口似的。也许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他本来的嗓子就是如此。他像用丝线拉起半边嘴唇似的,挤出一句:

“惠……”

他大概是想说:噢,惠介呀。

“嗯,我是惠介。太好了,医生说没有性命危险。还是你能扛。”

这是父子俩两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现在不是斗气挖苦的时候。惠介本来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但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好。结果,他嘴里冒出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上次你说的‘母株圃场’,我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噢。”

“嗯……圃场,圃场是在哪里呢?母株什么时候送来?”

“噢,噢,噢……”

父亲身上的毛毯窸窸窣窣地动着。他想把压在身体下的没有瘫痪的右手抽出来。

“要起来吗?”

惠介心想:快起来,随便说点什么吧,骂我也好,训我也好。

他正要伸过手去时,圆脸护士用圆润的声音提醒道:

“现在需要卧床休息,不能乱动。”

惠介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父亲也一下不动了,就像两个挨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一样。

“在康复疗程开始之前,请务必好好休息。”

老师,遵命。父亲似乎想表现出乖小孩的模样,像蛙眼一样突出的眼珠转了一下,随即又进入了梦乡。

傍晚六点多时,进子姐带着母亲过来了。

惠介把病床边的椅子让给母亲坐。母亲坐下后,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父亲的脸,“嗯嗯”地连连点头。

“他刚才叫我名字来着。”可能是吧。惠介接着说道:“医生说明天应该可以吃流食了。”

听了惠介的报告,母亲并没有搭理他,只是一直盯着父亲的脸说:“嗯嗯。”

“应该不用担心了吧。”进子姐说道。母亲也只是回应说:“嗯嗯。”

母亲用双手紧紧地握着父亲耷拉在床边的右手。惠介从没见过父母和睦相处的样子。不过,再过几年两人就可以举行金婚仪式了。此刻,两人可能正用一种在长年累月中形成的心灵感应进行交流吧。进子姐给惠介使了个眼色,暗示说:我们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