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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介在休息室里买了瓶罐装咖啡,一口气喝掉半瓶,然后说道:

“陪护父亲的任务,可以暂停了吧?”

他买的是平时不太喝的加奶甜咖啡。大概是因为体力劳动而疲惫不堪,所以身体需要补充糖分吧。进子姐取出自己带的水壶来。

“我也赞同。不过,大姐比较固执,老说这家医院名声很差,信不过。”

“那她自己来不就得了?”惠介脱口说出了不敢对刚子姐当面说的话,“我就不用来了吧。”

如果不来医院的话,叶面施肥应该已经做完了,而摘除茎蔓和疏果应该也已经完成了好几列。

进子姐脱下厚厚的长外套——这件长外套,就像大冬天在足球场边等待上场的板凳选手穿的那种外套一样。脱下长外套后,她里面只穿着长袖T恤。玻璃工艺作坊里非常热,但为了防止烫伤和割伤,不能只穿短袖衣服。所以进子姐在炎热的夏天也经常穿着长袖T恤。她带来的这个大水壶,即便去沙漠过夜估计也够用了。她把长外套搭在椅背上,看着惠介,说道:

“你打算回东京去吗?”

“啊?”

“你应该惦记着那边吧?”

“呃……嗯。”

“毕竟你在那边也有工作,没办法呀。”

工作?我早忘了——这话惠介没说出口。

“你工作应该很忙吧。”进子姐说道。“我可不一样。”——这后半句自嘲她又咽了回去。

惠介读美术学院,其实是因为有进子姐这个榜样——进子姐也考过两次美术学院,但都没考上,最后读了当地的设计专科学校。

她担任过社区杂志和广告杂志的编辑、自由职业插画师、各种兼职、普通公司里的事务员等,三十岁后拜入玻璃工艺师傅门下,五年前自己开了个玻璃工艺作坊。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人,都认为这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做过两年自由职业设计师的惠介却知道,其实,“自由”伴随着很多不自由。

“你最好还是回去吧。”

进子姐盯着惠介,表情似乎在说“你不能留在这里”。惠介不敢和她对视,移开视线,像拧毛巾似的转动着手中的咖啡罐。

“但我又不能扔下这边不管,那些大棚里的草莓……噢,不,我的意思是不能扔下母亲不管。”

进子姐倚靠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天花板。

“草莓?”

“怎么办?就算劝母亲放弃,她也不会听的。”

对于农家来说,现在正是收获期,相当于从田地里收回之前付出的劳动的工钱。从经济方面来说也不可能中途放弃。

“母亲这个人呀,并不是固执,而是一种条件反射——看见眼前有工作,就会不由自主地扑上去。”

进子姐仰望着天花板,用大水壶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肩膀:

“这样吧,我暂时留在这边帮忙好了。”

“真的?”

“嗯,交给我吧。别看我……”她迟疑了一下,扭过头去继续说道,“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那我就回东京去啦。”先回去看看再说。

惠介心想:拜托进子姐的话,就会放心许多。她平时经常回来,对父亲的农活应该比我更熟悉吧。

“叶面施肥嘛,我先做完再走。”

“叶面……什么?”

“嗯……你知道圃场在哪里吗?”

“圃场,什么东西?”

哎哟,进子姐到底行不行啊?

其实,不光是惠介,几位姐姐们也想跳出农家。对于惠介和父亲因为继承家业而引起的争吵,她们都抱着袖手旁观的态度。

惠介觉得:在忍耐力和细心方面,女性可能更适合务农。不是说要招上门女婿,而是女儿自己继承农业——这种想法似乎也不错。然而,在这片土地上,至少在父亲的头脑里,甚至在几位姐姐们的头脑里,这种观念是站不住脚的。

诚子姐经常绷着脸说出这番话来:

“咱父亲总是重男轻女。从我们几个人的名字就能看出来呀——他一心只想着给男孩子起名,结果生了女孩子,他图省事,就直接在想好的名字后加个‘子’。太明显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惠介”这个名字倒很有可能是从女孩子名字搬过来的——父亲想着反正这次肯定也是生女孩,所以只准备了“惠子”这个名字……

进子姐耸了耸肩膀,说道:

“在种草莓方面我是一窍不通。我觉得母亲肯定也不太懂吧。因为是父亲一意孤行说要种草莓,然后才开始的。但其实父亲也还在反复试验,不断摸索吧。”

很有可能。那本《草莓白皮书》上,随处可见红色下划线,就像学生的考试辅导书一样。

“种番茄的话,我以前倒是经常被抓去帮忙。不知道现在种草莓能不能帮得上忙。”

进子姐谦虚了。她高中时是排球队的主力,而且现在又整天在玻璃工艺作坊里干活——这可属于体力劳动呀,所以在体力方面应该比惠介的战斗力更强。

“我一边帮忙一边慢慢劝母亲吧。母亲冷静下来就会想通的——即使父亲出院,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且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痊愈……”

进子姐支支吾吾地说着,大概是把“也有可能无法痊愈”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吧。显而易见,就算惠介姐弟们赶鸭子上架似的帮上一段时期,最终他们家还是会放弃农业的。

“反正草莓还剩最后两个月就会全收完吧。”

“不,还要再久一些。”按父亲笔记本上的记录,去年是到五月底才全部收完的。

“明天你就回东京了吧?”

“嗯……”这么快吗?“我做到傍晚才走。以后也会经常回来的。”

“你随意,不用勉强。我也不可能每天都过来,到时让诚子也来帮忙。她虽然最讨厌干农活,但要让她做的话,她总是能完成得最好。打小时候就这样。”

“不过,诚子姐可能也待不了多久吧。阳菜还得上学呢。”

手脚细长的进子姐从沙发上直起身来,耳语似的说道:

“诚子暂时不回去了。她两口子又闹翻了。所以这次以父亲病倒为借口,就跑回娘家来了。”

“不会吧?”

进子姐对“结婚”、“夫妻”这些字眼十分敏感,而且总是持否定态度。所以惠介对她说的话也是半信半疑——不过也不止“一半”,应该有75%的可信度吧。

“去年也是这样。好像是十一月初吧,她突然离家出走,跑回娘家这边住了两个星期。还说要跟雅也离婚。”

听进子姐这么一说,惠介才意识到:对呀,难怪这三天以来没听到诚子姐提起她老公半个字呢。

探视完后,由惠介送母亲回家。不过母亲无论去哪里,都肯定要先上一趟厕所。见她迟迟还没回来,惠介打算先下一楼,把小卡车从停车场里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