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囚笼重重(第7/12页)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俩人杳无声息,这说明那个会还没开完。鱼乐水能设身处地地想象到最高层的为难:这个灾难眼下是看不到的,但只要相信科学,你就该相信它必然会到来。可是你怎么敢因为一个看不见的灾难,因为恒星摄谱仪上一点小小的光谱蓝移,就断然改变国家这只大船的航向?这是往昔的政治领导人从未遇到的局势,很难做出决断。这几晚上鱼乐水总是失眠。虽然她生性豁达,又在楚、马、任这仨人身上汲取了足够的勇气——正是那句话:去他妈的,即使明天早上天塌,她也不会在今晚自杀——但说归说,心绪繁乱还是免不了的。不免回忆起高一时读过的著名哲学家罗素的一段话:“有史以来,科学所做的最阴郁的预言,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定律)所预言的宇宙末日。所有恒星终将熄灭,宇宙不可违抗地走向能量平衡。人类成就的整座殿堂必将埋葬在宇宙的碎片之下。”那时她敏锐地感受到了这段话的力量,心中充盈着宿命的悲怆。但罗素说的还是宇宙的天年,是百亿年之后的事!而现在楚马二人发现宇宙(虽然只是部分)得了绝症!纵然灾变在这代人的有生之年不会发生,但也绝不是天文地质时间。
可以说,楚天乐的不幸命运扩展到了全人类。人类生活的这片宇宙也不幸得了绝症,余日无几了。
任阿姨对她这个客人打心眼儿里欢迎,这些天一直陪她玩,想方设法给她做山中的野味,没事儿就陪她拉家常,问候她的父母(她一再说,你们家对俺娘儿俩是大恩大德呀),更多是谈“马先生”(她一直不改这个称呼),谈天乐,谈她肚子里的小生命。鱼乐水想,以任阿姨的知识层次,可能对灾难的反应要迟钝一些吧,迟钝也是一种幸福啊。不过鱼乐水想错了,任阿姨并非迟钝,至少她看出了客人的心绪繁乱,只不过埋在心里罢了。晚上鱼乐水睡不着,悄悄走出院门,立在山石上久久仰望星空,任宿命的悲怆大潮在心中激荡。偶然回头,见任阿姨站在门口悄悄看她。任阿姨看见这边已经发现了她,笑着摇手:
“没得事没得事,我怕你撞上野物,山里有个把野物的。”
五天后,鱼乐水收到马伯伯的一个短信:“今天上午十点,全世界同时公布。”
终于来了。鱼乐水打开电视等候着。十点,央视播报了这则新闻:
“以下消息由世界各天文台联合发布。
20天前,中国民间天文学家楚天乐和马士奇向中国国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通报,所有近地天体的光谱,在扣除了原有多普勒红蓝移值之后,都新增了相当大的蓝移。蓝移值以16光年远的天鹰座α星最大,达到-0.15埃,也就是说它新增了一个朝向地球的9.21千米每秒的速度。从天鹰座α星向内和向外,新增蓝移值逐渐减小为零,构成了一个以太阳系为中心的异常区域。鉴于蓝移增量的普遍性,它应该是由这部分空间的整体收缩所引起。另外,据楚马二人五年来的观测,这个收缩是匀加速的。以天鹰座α星为例,每年新增蓝移约为0.01埃,对应的该星球每年新增的视向速度为0.58千米每秒。
“此后不久,澳大利亚一位中学生丹尼斯·格林独立做出大致相同的发现。该发现已被世界各天文台正式命名为楚-马-格林发现。”
下面是国家天文台的詹翔和紫金山天文台的徐一帆登场,他们的任务是向不具有天文学常识的百姓讲清这是怎么回事——当然要尽可能淡化,以尽量减少社会的歇斯底里。鱼乐水没有往下听,立即回到电脑桌前,从网上把自己那篇文章同时发给报社葛总编和社会部的何姐。然后她要通了葛总的电话。葛总急急地说:
“小鱼?你总算回人间了!这会儿我没功夫跟你说……”
“我也没功夫说闲话,我给你和何姐同时发了一篇人物采访,你们尽快发。”
葛总苦笑一声:“小鱼,这会儿你没在看电视吧,还说什么人物采访,天都要塌了!……”
鱼乐水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七八天前就知道了这个楚马发现,我说的采访就是针对这二人的。”
葛总惊呆了,有好一阵子没回话。鱼乐水平静地说:“葛总你快点发稿。我说句务实的话,不管天塌不塌,没塌之前日子还是要过的,报社还是要办的。”
葛总又愣了片刻,这回他是惊异于小鱼的口气,天将塌而色不变,这哪像一个25岁小姑娘的气度啊。但他马上镇静下来,果断地说:
“好,我这就和小何同时看稿,尽快发,先发网络版,再发号外!小鱼,你立了大功。”
他挂了电话。鱼乐水又把电话打给妈。妈接了电话,头一句就是问:“水儿,这两天你是不是在马伯伯家?”鱼乐水说是啊,妈你太了不起了,女福尔摩斯啊,你咋猜到的?“联想呗。我已经从电视上知道了楚马发现,你又是在那一带采访,而且你这几天的行踪太神秘。”
说到这儿两人都卡壳了,都在想着如何措辞来安抚对方。鱼乐水说:
“妈,我对楚马二人有个采访,今天就会发在我们报上,你和我爸看看吧。我想会增加你们的勇气!”
妈爽快地说:“好的,报纸一出来我就去买。”
鱼乐水挂了电话,天乐妈从门外探头进来,喜孜孜地说:听,直升机的声音,那爷儿俩回来了!两人赶紧到院门口迎接。少顷,两位武警扶着马伯伯,背着楚天乐过来了。她俩赶快接过俩人,安顿好,两个兵哥水都没喝,立刻走了。鱼乐水想向父子俩问问会议的详情,但看看两人的表情,把要说的话咽进去了。两人神色倒还平静,但都透着极度的疲乏,不用说,他们在长达五天的最高层会议上没少经历心灵的揉搓,而且这样的揉搓并没换来明确的结论。这不奇怪,可以预料到的。还是那句话,最高层不可能因为摄谱仪上一点小小的蓝移就断然改变国家这只大船的航向。不光中国,全世界都一样。
一个小时后葛总来电话了。听电话中的口气,他被“塌天噩耗”砸飞的魂魄已经基本归位,变回原来那个尘世中的报社老总。他对小鱼的文章大声叫好,说它简直是一团“冷火”,外表的冷静包着炽热的火焰。他马上全文刊发。葛总只提了一点修改意见,说你在结语中当面直言楚天乐是“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恐怕读者会有这个印象。鱼乐水稍稍一愣,这才意识到短短七天自己已经被这个家庭同化了,已经能平静地谈论死亡了。她对葛总说:不必改的,他们这儿从不忌讳这个。估计读者们也不会在意吧,既然连宇宙都得了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