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囚笼重重(第8/12页)

葛总说那好吧,就保持原样,不改了。他又主动说,你可以在他家多留几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鱼乐水心想该挖的都已经挖过了,但既然总编这样慷慨,她乐得再留几天,陪陪天乐和俩老人。这几天她已经同这家人有了很深的感情,如果甩手就走,真的舍不得。挂电话前她迟疑一下,还是问了她关心的事:

“葛总,外边……怎么样?我刚才从网上了解了一些,人心已经大乱了。但你知道,网上的鼓噪向来要比实际情况高几个分贝。我想知道真正的社会脉博。”

葛总苦笑着:“实际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么说吧,人类社会就像突然得了心肌梗死,剧痛已经传递到文化层次比较高的阶层,普通老百姓稍稍迟钝一些,但也差不太远。老百姓弄不大清什么是蓝移红移,但他们知道一个更形象的词儿:天要塌了!我有个感觉,眼下社会虽然还在正常运行,但其实是在梦游中,是一种集体性的梦游。迟早会因一两个人的跌倒,放大成整个队伍的大乱。”他长叹一声,“正因为如此,我对你的这篇访谈特别看重,它对社会情绪多少有安抚作用吧,也算是咱们为社会尽最后一份职责。谢谢你小鱼,也替我谢谢山里那仨人。再见。”

“再见。”

摁断手机后她愣了一会儿,葛总的话勾起她心底的阴郁。这些天她虽然努力用“明朗”压制着它,但其实是压不住的。想来这事真他妈妈的,老天爷真就这么操蛋,不言不语地就让人类走上绝路,连个酝酿情绪的时间都不给。虽然消息公布不到两个小时,但网上的情绪已经到了爆燃点,有人感叹“杞人忧天”的杞人才是人类的唯一智者,说“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这九个字的价值超过了文明史上所有文字的总和,后者全都可以拿来揩屁股。有人商量着不如到杞国旧地去自杀,以表达对这位智者的敬意,居然响应者云集。各网站也失控了,没有及时屏蔽这些鼓动自杀的非法言论。按这个趋势走下去,人类甚至不能有尊严地死去。

她发现楚天乐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默默地注视着她。她赶快抹去了阴郁表情,笑着走过去。天乐说:

“鱼姐,你这会儿有没有空儿?”

“有啊,你想干什么尽管说。”

“我想让你陪我爬爬山——先说好今天不许背我,也不许搀扶,我自己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他平静地说,“近来我感觉不好。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自己爬山了。”

鱼乐水心中发苦,柔声说:“好的,我不背你。我陪着你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咱们走吧。”

两人没对二老说,悄悄出门。楚天乐领着她朝后山走,那里基本没路,所以走起来格外困难。楚天乐不仅是肌肉无力,好像运动神经也不大灵光,走起路来像醉汉一样趔趔趄趄。鱼乐水为了帮天乐实现心愿,硬着心肠不去搀扶他,只是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他跌倒时伸手搀扶。她心中止不住发苦。

他们走了不远,到了一处绝壁前。这儿有一处小小的平台,垒着一个柴堆,用小腿粗的松树圆木,堆成整整齐齐的井字垛,大约有肩膀高,最上边盖着松枝防雨。鱼乐水不解地问:这是你家储备的干柴吗,怎么放这么远?天乐摇摇头,专注地盯着这个井字柴堆,眼睛里浮出一片阴云,但阴云只是短暂的,很快就飘散了。他平静地说:

“不,是为我准备的,我让妈提前准备的。我打算死后就地火化,骨灰撒在悬崖之下,免得二老把遗体运下山去火化。山路陡,运下山太难。恐怕我以后爬不动这段山路了,今天是来最后看一眼。”他看着鱼乐水惊愕和痛楚的表情,反过来安慰,“鱼姐你别难过,我跟‘死’揉搓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鱼乐水机敏地抹去痛楚表情。“天乐我不难过。你的一生可能很短暂,但活得辉煌死得潇洒,值!”鱼乐水笑着说,“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不,崇拜你,是你的铁杆哈星族!我也要学你改名字,从今天我就叫‘鱼哈楚哈勃’!这名字多特别,保证没人会重名!”

两人在火葬台上放声大笑,笑声振荡着散入空旷的山涧。一只老鹰从他们头顶滑过,直飞九天,它不是西藏天葬台上空那种兀鹰,也不像是此地旅游介绍上说的金雕,应该是北方山中常见的苍鹰吧。

这是鱼乐水在马家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就要和三人告别,和山林告别,回到繁华世界,重做尘世之人——尽管那个繁华尘世已经有了深长的地裂。夜里,她睡在客厅的活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听听马先生卧室里没有动静,而天乐屋里一直有窸窣声,显然他也没睡着。鱼乐水干脆起身,悄悄推开他的屋门,蹑脚走近床边,压低声音问:

“天乐你睡着没?你要没睡着,咱俩再聊最后一个晚上,行不?”

天乐没睡着,黑色的瞳仁在夜色中闪亮,显然对鱼乐水的过来十分喜悦。他的嘴唇动了动,是在说“行”。他的口齿不清,有时候得对口形才能听明白,这些天,鱼乐水已经学会读他的口形了。

天乐要起身,鱼乐水把他按下去,让他仍旧侧躺着,自己拉过椅子,与他脸对脸坐下。她怕影响那边两位老人,压低声音说:

“天乐,这会儿我不想开灯,看不清你的口形,交谈比较困难。那就听我说吧。我采访了你的前半生,也谈谈我的前半生,这样才公平,对不?”

天乐无声地笑(认为她竟自称“前半生”是倚小卖老),低声说:好。你说,我听。

鱼乐水天马行空地聊着,思路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她说我和你害病前一样,从小乐哈哈的,特别爱笑,我的名字中有个“乐”字,我爸老说他起的这个名字最准确。上初中时,有一次在课间操中,忘了是什么原因发笑,正巧被校长撞见。按说在课间操中迸一声笑算不上大错,问题是我笑得太猖狂,太有感染力,引得全班女生忽忽拉拉笑倒一片。校长被惹恼了,厉声叫我跟他到校长室中。我妈在本校任教,有人赶忙跑去告诉他:不得了啦,你家小水不知道犯了啥大错,被校长叫到校长室了,你快去救火吧!我妈神色自若安坐如常,说:没关系的,能有啥大错?最多是上课时又笑了——真是知女莫若母啊。

她又说:我不光性格开朗,还晕胆大,喜欢游泳爬树登山,游乐场中连一些男孩子都不敢玩的东西,像过山车、攀岩、急流勇进等,我没有不玩的。大学时谈了个男朋友,就因为这件事吹了。他陪我坐了一次过山车,苦胆都吓破了,小脸腊黄,还吼吼地干呕。按说胆子大小是天性,怪不得他,而且他能舍命陪我,已经很难得了。但我嫌他太娘儿们,感情上总腻腻歪歪的,到底和他拜拜了,说来颇有点对不起他。连我妈也为这个男生抱不平,说:你这样的野马,什么时候能拴到圈里!我说干嘛要拴,一辈子自由自在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