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囚笼重重(第9/12页)
时间在闲聊中不知不觉溜走,已经是深夜了,鱼乐水忽然停下来,沉默有顷,转入对两人交往的回忆:
“15年前咱俩第一次见面,地点就在这一带,当时的情形你还记得不?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那时面色冷漠,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理不睬,坐在一个带蓝色条纹的大行李包上,只顾专心吹泡泡。我在你眼睛深处看到一些很沉很重的东西,那根本不是一个七岁孩子应该有的,多少年后我想起来心里还难受。你妈那时更糟,几乎精神崩溃了。所以,看到你们母子现在这样开朗,我真的很欣慰。”
天乐眼睛发亮地回忆:“我也记得的。你当时穿一件露肩式的绿色连衣裙,赤脚穿一双绿色凉鞋,短头发,很干净很清爽的样子,对不对?我当时一见你就觉得非常亲切,就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姐姐。我那时不大同人说话的,但我记得对你说了很多。”
“也没有说很多啦,都是些‘肥皂泡应该破但没有破’的傻话。后来我们开车送你们,路上我问了你好多话,你一直闷声不吭。倒是咱们快分手时,你忽然转回头,很动情地大声喊叔叔阿姨再见,鱼姐姐再见,让我的鼻子酸了很久。”
“我也一样啊,我舍不得和你们仨分手,一路上闷闷不乐。后来我还问过妈,小鱼姐姐会不会来这儿玩。这个问题我问过两三年,也可能是四五年,后来大了,就不问了。”
“是吗?”鱼乐水顿觉心中酸苦,酸苦中也有甜蜜,天乐这句话击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想到在这片荒僻的深山中,有一个患绝症的男孩曾苦苦思念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姐姐,却最终没有盼到,她心中有如刀割。最不该的是,这次来近处采访,她也没想到顺便探访一下山中的三位,这让她很愧疚。“天乐,是我不好,分手后我真该来看你的,赶着寒暑假可以来的。不过,没想到咱们会在这样特殊的场合巧遇,看来咱俩还是有缘份的。”
“缘份”这个词儿比较敏感,她很随便地说出来了,天乐笑着没应声。过一会儿,鱼乐水忽然握住天乐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
“天乐,明天我不走了,永远不走了——不,在你去世前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走完人生的路,就像简·怀尔德陪伴霍金那样。你愿意我留下不?考虑五分钟,给我个答复。不过,可不要展示‘不能耽误你呀’之类高尚情操,对这类话我最腻歪了,相信你也不会说。”她静下来,等了五分钟。“喂,五分钟过去了,回答吧。噢等等,我拉亮灯好看你的口形。”
她拉亮灯,楚天乐眼睛里笑意灵动,嘴一张一张地回答:
“非常愿意。我太高兴啦。只是有一个条件。”
鱼乐水很不满:“咦,向来都是女生提条件,到你这儿怎么倒过来啦?行,我答应你。说吧,什么条件?”
“你留下来,必须内心快乐,而不是忍受苦难,不是牺牲和施舍。考虑五天再回答我。”
鱼乐水笑嘻嘻地说:“哪儿用考虑五天?我现在就能回答:没错,我想留下来,就是因为跟你们仨在一块儿快乐。因为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它和尘世生活完全不一样,返朴归真,自由无羁,通体透明,带着松脂的清香,带着山泉的清冽,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告诉你,如果哪天我新鲜劲儿过了,觉得是苦难,是负担,我立马就走,不带打哏的。行不?简·怀尔德后来就和霍金离异了嘛。”
天乐的手指慢慢用力握着,脸上光彩流动。俩人欣喜地对望着,鱼乐水探起身,给他一个动情的长吻,楚天乐也给了热烈的响应。外边有脚步声,是天乐妈来了,她每晚都要督促儿子翻几次身以预防褥疮。看见鱼乐水在儿子房中,她多少有点儿意外,鱼乐水说:
“阿姨,帮他翻身的事以后交给我吧。我俩刚刚说定,我决定留下来陪他走完人生,你儿子还行,没驳我的面子。”
天乐妈有点不相信,看看鱼乐水,再看看儿子,那俩人眼中的光彩说明了一切。她把姑娘紧紧搂在怀里,说: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啦。马先生!马先生!你快过来,乐水姑娘留下来不走了!”
马先生匆匆装上假腿赶过来,也给鱼乐水一个拥抱,但他的眼神分明很复杂,同天乐妈单纯的喜悦不同。
第二天八点,等报社一上班,鱼乐水就向总编通报了她的决定。那边半天不说话,她喂了两声,心想总编大人这会儿一定是大张嘴巴,把下巴都张脱了。他难得慷慨一次,放我几天假,结果把一位刚立了大功的好记者赔进去了。但他不愧为总编,等回答时已经考虑成熟,安排得入情入理:
“好,小鱼我祝福你。记着,我这儿保留着你的职位,你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回来。你今后的生活可能很忙碌,但尽量抽时间给我发来几篇小文章,我好给你保留基本工资——你留在山里也得要生活费啊,我怕你在爱情狂热中把这件‘小事’给忘啦。还有——下面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的。你打算怎么陪伴他?比如……”
“葛总你别为难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告诉你,我不满足当情人,我要正式和他结婚。”
“是吗?什么时候办喜事,我和你同事们一定赶去。”最后他感慨地说,“小鱼,年轻真好。我真想再年轻一回,干什么事只需听从内心呼唤而不必瞻前顾后,那该多‘恣儿’!”
“谢谢你老总。拍拍你的马屁吧:你是世上最好的老总。”
鱼乐水想,她不光碰上了世上最好的老总,还有世上最好的父母。父母对她的决定当然大吃一惊,不想让女儿一辈子吃苦,费尽口舌劝了两天,但总的说还是比较顺当地接受了。两人知道女儿的脾性,她一旦决定的事别人劝不转的。而且,尽管楚天乐身体病残,但鱼氏夫妇打心眼里对他怀着敬意,这一点大大减少了他们做出决定的阻力。
何况——天都快塌了,世俗的考虑已经不重要了。
鱼乐水没有耽误时间,当天晚上就把客厅的床拆了,把卧具并到楚天乐的床上。两天后,马先生躲过天乐母子,把鱼乐水约到院外,一株合抱粗的水曲柳后面,伴着山涧里的潺潺水声,马伯伯慈爱地说:
“水儿,你决定留下来,你不知道我和冬梅有多感激。但为了替你负责,替你的父母负责,我必须把该说的话说透。婚姻是件大事,务必请你慎重考虑,不要只凭一时的感情冲动。你知道,这将是一个终生的十字架,至少是天乐的终生吧……”
鱼乐水笑嘻嘻地说:“谁说是终生的十字架?我和天乐已经事先约定,哪天我觉得累了,苦了,觉得它是十字架而不是快乐了,我拍拍屁股就走,不带打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