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7月至12月(第11/14页)

正打算离开时,父亲突然出现;他看起来糟透了,头发倒竖,脸色发灰,似乎很气我没有先去格斯多夫家探视。我根本没想到家附近还会再遭到轰炸,本来只打算顺道去看看,可是昨晚一枚空雷落在屋子后方,所有门窗、屋顶及几片墙壁全塌了,他们一直救火救到现在。这一次运气没这么好,小广场对面那栋房子已被夷成平地。

父亲、罗玛莉和我遂一同返回沃伊什街;眼前景象实在骇人。柏林城内的面包店不是被毁,便是已休业,我在波茨坦买了几条白面包,大家很快喝了点汤。罗玛莉接着去找几位失踪的朋友,我则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将硬纸板和地毯钉在窗洞上御寒及挡烟。玛莉亚八十高龄的老母亲保持她不屈不挠的一贯作风,坚持在一旁帮忙,替我递钉子,我一直站在梯子顶端。对面那栋被夷平的房屋的屋主,一位英国女士,也过来帮忙。她没时间抢救任何细软,决定尽快下乡。

从昨天开始,很多人陆续从城里其他区过来(大多必须步行)问我们是否无恙。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意,虽然全柏林都遭到轰炸,但就属我们这一区和蒂尔加滕附近的外交使馆区及菩提树下大街区灾情最惨重。就连格斯多夫中校(海因茨的亲戚)都驾驶军用卡车带来一批勤务兵帮忙加盖临时屋顶,用木板把破洞补好。

冯·格斯多夫中校很早便参与推翻纳粹政权的秘密活动(当然那个时候蜜丝并不知情)。1943年3月,在一次柏林军械库内举行的典礼上,他差一点就决定亲自暗杀希特勒。他是少数几名幸存的主要密谋者之一。

稍后我出门去找迪基·弗雷德。昨天开车经过劳赫街时,看见她的房子已烧毁,今天等我再去时,已经一个人影都没有了。不过我还是爬进她位于一楼的公寓里,希望能抢救一点东西。我站在穿堂里抬头看被烧毁的楼梯,突然一声巨响,一根烧焦的木椽哗啦一声垮下来,我飞身一跳,又跳回街上。之后我过街去艾伯特夫妇家,他们的房子还没倒。

艾伯特太太是美国人,嫁给一位德国工业家,在莱茵兰有好几间化学工厂。大战爆发后,他们的儿子从美国回来加入德国陆军,把他的美籍太太和小孩留在加州。艾伯特夫妇还有一个女儿艾琳,是极有才华的吉他手及歌手,和我们认识很久了。

我发现她们母女俩站在大门口,一看见我就抱着我的脖子说,她们希望能赶快前往苏台德著名的温泉区马林巴德(距离梅特涅家族的柯尼希斯瓦特城堡很近),提议让父亲跟他们一起去。她们有一辆车,还有些汽油,就是没驾驶。不过她们家现在已由无家可归的瑞典外交人员接管,盼望瑞典人能派一位驾驶员给她们作为交换。她们力劝我也一起去,不过我觉得办公室不会放人。讽刺的是,她们昨天才从莱茵兰回来,空袭过程中一直躲在楼下地窖里。

我走回沃伊什街跟父亲讲这个新计划,但他拒绝一个人走,把我留在城内;他实在没有理由留在柏林,我因此决定向办公室请几天假。稍后我带父亲去瑞典公使馆,大家一起搭路格·埃森的车回波茨坦。父亲已两天没合眼,非常疲倦。俾斯麦夫妇热忱欢迎他;我们替他铺好一张床,而且先让他洗个热腾腾的澡。

才刚吃完晚餐,警报又响。幸好只是敌方侦察机再度来勘察轰炸灾情。

11月26日,星期五

早上8点,父亲、罗玛莉·舍恩贝格和我返回柏林,本以为将和艾伯特母女一起前往马林巴德,便收拾了一点随身用品。我希望尽量轻装简行,把其他东西收在两个大皮箱里,放在俾斯麦府内的地下室里。路格·埃森的车子已挤满瑞典人,我们决定搭高架铁路到万湖转车,再在波茨坦广场下车。火车塞得满满的,每一站都有人潮拼命往上挤,因为这似乎是唯一仍畅通的一条线。波茨坦广场车站盖在地下,还保持得一尘不染,雪白的瓷砖……等一走上地面,对比实在太强烈,整个区像一片不断冒烟的废墟,广场周围所有大型建筑,除了艾斯布勒拿旅馆之外,全部倒塌。旅馆虽然残破,却还算完整,不过所有窗户当然都已经震破了。

我们出发去艾伯特家,拖着行李穿过蒂尔加滕区的泥巴和灰烬,四周房舍全被烧黑,仍在冒烟,公园内仿佛1914—1918年的法国战场,树木又秃又瘦,折断的枝丫散得满地,有时还得用爬才能通过。我突然想到著名的杜鹃花丛,不知它们下场如何?明年春天又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公共交通工具完全停摆,我们从头到尾都得步行。

其实这两天私家汽车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无疑都藏了很久,就等碰上这类紧急状况派上用场。虽然大多数都没有牌照,但也没人管束。相反的,政府反而下令所有车辆必须尽量让陌生人搭便车。因此尽管轰炸灾情惨重,柏林的交通却渐渐恢复到战前的样子。可惜我们运气不佳,所有经过的车辆都已挤满。有一次,我们被一位长相非常特别的士兵拦住——他大概刚入伍,之前可能是位颓废派的唯美主义者兼酒馆谐星——他极优雅地做手势建议我们别再往前走,因为炸弹已落在瑞典公使馆正前方五次。我们转进班德勒街,本来陆军总部的办公室就在那条街上,但也被炸毁了,几十名穿着灰绿色陆军制服的军官及士兵在瓦砾堆里爬来爬去,设法抢救档案。等我们往下走到海军总部时,发现两处景观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在瓦砾堆里表演特技的官兵穿的是蓝色的制服。好笑的是,唯一没被轰炸严重破坏的外国使馆竟是盟军的敌人:日本及意大利使馆!这两栋建筑最近才盖好,非常巨大,似乎是最佳目标才对!

希特勒在计划将柏林变成他“千年帝国”的首都时,选择曾是普鲁士历代国王狩猎场的蒂尔加滕区作为新的外交特区,并于1938年开始建筑一群新使馆,外观全是希特勒自己和他的总建筑师斯皮尔最喜欢的壮伟纪念碑式风格。日本和意大利因为是德国主要盟国,使馆又最大,皆于1942年竣工,但在大战最后几周历经盟军轰炸及巷战之后,损毁极严重。

走了将近一个钟头才到艾伯特家,却得知计划在最后一分钟受挫:瑞典人的确找到一名驾驶员,可是他已四天没进食,为了让他提神,他们不仅喂他食物,还给他喝了些白兰地,结果他醉得不省人事,现在毫无用处。我决定先去向办公室申请准假,下午再回去看情形。

罗玛莉和我慢慢沿着兰德格拉芬街走下去,因为我们听说基克·施图姆的房子也被炸了。虽然他唯一的兄弟已在法国阵亡,但他却仍被派往俄国。那条街上没有一栋房子幸存;等我们走近他家时,果然只见外墙还站在原地。我们问救火员住在房子里的人是否安全,他们说应该没事,不过隔壁的人仍困在地窖里。“至于那一栋,”他们指着对街一幢六层楼的大型建筑说,“里面的人全死了,总共300个人!”因为地窖被炸个正着。我们再走到库达姆路上,住在那里的每一家人几乎都是我们的朋友;大部分房子也都被炸中。奥亚尔萨瓦尔夫妇那栋巨大的花岗岩公寓大楼已成一堆瓦砾。和奈特贝克街相交的转角等于片瓦不存(包括我们最喜欢的小餐厅“小酒馆”),只剩下一小堆碎石堆。放眼望去,到处可见救火员及战俘——大部分都是所谓的“巴多格里奥的意大利人”——忙着朝废墟内灌空气,意味着还有人被困在那些坍塌的地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