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7月至12月(第9/14页)
等最后一架飞机飞走后,又过了半个钟头警报才解除。不过早在那之前,一位不知名的海军军官已经把我们大家都叫出屋外。他说本来一点风都没有,后来突然刮起来,火势因而开始蔓延。所有人都站在屋外的小广场上,果然看见三面的天空均一片血红。那位军官解释说,这才只是刚开始而已;最危险的情况要等到几小时后才会来临,那时会燃起真正的火风暴。在我们走出屋子前,玛莉亚已发给每个人一条湿毛巾覆盖住脸孔——非常明智的预防措施,因为小广场早已烟尘弥漫,几乎无法呼吸。
大家回到屋内后,父亲的两个学生爬上屋顶监视附近的火势。这时住在隔壁的丹麦代理大使斯蒂恩森抱着一瓶白兰地出现,众人站在客厅里谈话,不时吞一口酒。后来电话铃又响了,仍是戈特弗里德,听起来似乎忧心如焚。他打电话去贝恩特·穆姆家,罗玛莉本来和阿加·菲尔斯滕贝格在那儿吃晚餐,但他们说警报一解除,罗玛莉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的去向。戈特弗里德认为她可能想来找我,可是我们这周围一片火海,我很怀疑她是否过得来。
怪的是,他一挂断,电话就坏了——别人还是可以打进来,我们却打不出去。而且水、电、煤气通通停了,大家得用手电筒和蜡烛照明。幸好之前我们已将所有澡盆、盥洗池、厨房水槽和水桶全部装满水。这时外面风势迅速变大,仿佛海上风暴般不断呼啸,窗外只见一阵阵火星像下雨似地落在我们家和附近房舍上,而且空气愈变愈污浊,也愈热,一股股浓烟不断从被震开的窗户涌进来。我们巡视屋内,发现除了窗子被震破、几扇门铰链脱裂外,幸好没有别的重大损害。
正在大家抽空吞咽三明治充饥时,警报又响。我们一声不吭地站在窗旁半个钟头,屏息等待空袭再度开始,结果却听到警报解除声;显然只是敌方侦察机前来察看轰炸后的破坏情况。本来一直保持镇静的玛莉亚,这时突然涕泗纵横,因为她先生仍无音讯。我虽然已困得要死,仍决定在电话机旁守夜,遂裹了一条毯子躺在沙发上,将电话机摆在身旁的地上。半夜1点左右,戈特弗里德和罗玛莉一起从波茨坦打电话来,但才刚接通电话就断了;不过至少大家不必再替她担心了。
将近2点,我决定去睡一会儿。父亲走进来替我拿手电筒,让我把鞋子脱掉清洗一下。3点钟,玛莉亚也不支睡着了。然后我听见电话铃响,她高兴地大叫,显然海因茨没事。接着她很快入睡。后来不时有建筑物突然倒塌,或是定时炸弹延后爆炸,将人吵醒,让我心跳剧烈地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这时火风暴的火势已达高峰,屋外的狂吼仿佛火车通过隧道一般可怕。
11月24日,星期三
今早听到玛莉亚·格斯多夫不安地在和父亲讲话,附近一栋房子着火了。但我实在太累,立刻又睡着了,直到早上8点才爬起来。
那时父亲那两位在屋顶上待了一整夜的学生已经回家,玛莉亚出门去买面包,结果很快牵了一位头裹白围巾的老太太回来。她在街角撞见她,仔细一看,才发觉那正是自己80岁的母亲,老太太想来找她,已经在燃烧中的城里走了整个晚上。她母亲的公寓已全部烧毁,救火队来得很迟,决定集中人力拯救附近一家医院(感谢上帝,后来救成了!),可是同一条街上所有房舍全毁。不久海因茨·格斯多夫也回家了。他说因为他直接回家,所以对整个轰炸灾情只惊鸿一瞥,看来菩提树下大街区域受灾情况跟我们家附近一样严重;法国及英国大使馆、布里斯托尔饭店、军火库、威廉街及腓特烈街灾情都十分惨重。
到了早上11点,我决定出门,试着走去办公室,满心希望(当然乐观得可笑)一到那里就可以跳进澡缸里洗个热水澡。我穿着便裤,头上裹一条丝巾,再戴一副海因茨的毛边军用护目镜上路。一走出大门,立刻被烟雾包围,灰烬如雪片般落在我头上,要用手帕按住口鼻才能呼吸——幸好海因茨借我那副护目镜。
猛一看,沃伊什街的灾情似乎还好,可是一走到下一条和吕措大街交叉的街角,却看见所有房子全烧毁了。我继续沿着吕措大街走,看见灾况愈来愈严重;很多房子仍在燃烧,我被迫走在马路中间,但这也不容易,因为路上堆满了被炸坏了的电车,街上还挤满了人,大部分包着围巾,拼命咳嗽,小心翼翼穿过瓦砾堆。到了吕措大街街尾,距离办公室四条街左右,街道两旁的房子全部倒塌,想走到另一边,得爬过仍在冒烟的废墟,躲开正在漏水的水管和其他破碎物。之前我几乎没看见救火员,但在这一带却看到几位救火员正在设法将困在地窖内的人救出来。吕措大街上的房子全部烧毁,过施普雷河的那道桥虽然未遭破坏,但桥另一头的建筑已毁,只剩下一些空壳子。很多车子小心绕过废墟,不断猛按喇叭。一个女人突然揪住我臂膀,大叫有面墙快倒了,我们俩一起拔脚狂奔。这时,我看见昨晚才将写给塔蒂阿娜的那封长信投进去的那个邮筒,它虽然没倒,却已被炸得粉碎。然后,我又看见平常买食物的店铺“克劳瑟”——应该说是它的废墟。之前玛莉亚请我回家时买些食物,因为她登记粮票的那家店已经毁了,但现在看来可怜的克劳瑟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德国的食物配给制度要求每个人都到一家特定的店铺去登记粮票,以后只能从那家店里买东西)。
我一直不能想象办公室也会被炸毁,可是当我走到转角时,却看见门房室和漂亮的大理石入口处正烧得不亦乐乎。施特伦佩尔(外交部的高官)和罗马尼亚参事维勒努就站在外面,旁边围了一群维勒努肤色黝黑的同胞。他一看见我便伸出双手抱住我颈子,用法文大叫道:“一切都毁了!双胞胎姐妹的公寓也毁了!我要带我那一小群属下去乡下,去布科!”——现在所有外国使馆在城外都设有紧急疏散处。果不其然,街尾的罗马尼亚使馆,还有芬兰使馆,也都已成一片正在冒烟的瓦砾堆。我问施特伦佩尔该怎么办,他咆哮道:“难道你们没有紧急命令吗?”“当然有,”我甜甜答道,“上级要我们不可惊惶,并到东西横贯线上的胜利纪念柱旁集合,然后就会有卡车来接我们出城!”他很气愤地耸耸肩,转过身背对着我。我决定回家。
这时极目所见尽是连绵不断的一排排已烧毁或仍在燃烧的建筑,我开始感到惊慌。这整个我如此熟悉的城市,竟然在一夜之间就被摧毁了!我开始奔跑,一直跑回吕措大街,结果有一栋建筑就在我经过的那一刹那倒塌。一位救火员口齿不清地对我和旁边一群人大叫;我们全往地上一扑,我用双臂抱住头。等另一面墙坍倒的轰隆声静下来后,大家身上已覆满了灰泥和尘土。我抬起头来,竟然看见C.-K.伯爵脏兮兮的脸搁在对面一滩污水上方。虽然过去四年来,塔蒂阿娜和我一直小心避开这位仁兄(他特别喜欢漂亮女孩,有时行为不太检点),但我心想这是民胞物与的非常时刻,便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用英文打招呼说:“哈啰!”他极冷淡地瞄我一眼,用德文问道:“我认识你吗?”我决定这不是正式自我介绍的时候,便爬起来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