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第24/63页)
内德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领悟?”
“顺从父母之命,是我神圣的义务。”
她泪流满面。内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亚麻布的镶边帕子,这是母亲缝的,上面绣着橡子图案。他用帕子替她轻轻地擦眼泪,她却一把夺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说:“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是不是?”
“啊,有啊。”内德勉强镇定。他晓得玛格丽虽然性格冲动任性,其实潜心向教。“和你痛恨的人同床共枕,难道不是罪?”
“不是,教义里没有这一条。”
“那应该有。”
“你们新教徒总妄图改变天主的律法。”
“我不是新教徒!难道是为了这个?”
“不是。”
“他们做了什么?怎么说动你的?你是不是被逼的?”
“他们只是点醒了我的义务。”
内德觉得她有什么瞒着没说。“是谁?谁点醒你的?”
她迟疑起来,好像不想回答,随即微微一耸肩,似乎觉得事已至此也无关大碍。“朱利叶斯主教。”
内德怒不可遏。“哼,他不过是替你父母做个人情!他是你父亲的老朋友。”
“他是主基督活着的圣像。”
“耶稣才不会对婚姻的事指手画脚!”
“我相信耶稣希望我顺从父母。”
“这根本不是什么主的旨意。你父母利用你的虔诚,骗你满足他们的私心。”
“你要是这么想,我为你难过。”
“就因为主教的一句话,你就真打算嫁给巴特·夏陵?”
“因为这是天主的旨意。我要走了,内德。以后你我越少说话越好。”
“怎么?咱们住在同一个镇子,去同一间教堂——怎么就不该说话?”
“因为我的心要碎了。”玛格丽匆匆走了。
四
塞维利亚码头熙熙攘攘,巴尼·威拉德沿着滨水区,查看早潮时分瓜达基维尔河上有没有英格兰来的船只。他心急如焚地盼消息,不知叔叔迪克是生是死,家业是否化为乌有?
河面上吹来一阵冷风,不过头顶是一片晴朗的深蓝,旭日照着他晒得黝黑的脸,热度灼人。想起英国阴冷潮湿、乌云密布的天气,他估摸自己怕是再也没法适应了。
塞维利亚横跨在一处河湾之上。水湾内侧,淤泥和沙石形成的宽阔河滩从水滨向高处延伸至坚实的地面,那里成千上万座房舍、宅邸和教堂挨挨挤挤,形成了西班牙第一大城市。
沙滩上到处是人群和牛马。有从船上卸货的,也有驾车来往船上装货的;买卖双方扯着嗓子讨价还价。巴尼放眼瞧着泊靠的船只,细细分辨英语开放的元音和轻柔的辅音。
船舶有种魅力,叫他的灵魂为之欢唱。这辈子他最快乐的日子就数乘船来这儿。虽然饭难吃水难喝,船底臭烘烘的,风暴吓得人肝胆俱裂,他对大海的热爱却没减少半分。海风鼓起船帆,船乘风破浪急速航行,那种感觉真叫刺激,比得上男欢女爱。嗯,几乎比得上。
和镇里的房屋一样,水边的船只也是密密排列,一律船头朝内,船尾向外。巴尼对库姆港码头再熟悉不过,再繁忙也不过五条、十条船,而塞维利亚通常有五十条。
巴尼特地早早赶到水滨,其实事出有因。他寄宿在表兄冶金匠人卡洛斯·克鲁兹家。腓力二世国王无休无止地征战,塞维利亚则是武器制造的重要城市,金属永远供不应求。巴尼母亲运来的金属,卡洛斯通通包揽:门迪普丘陵来的铅制成铅弹,康沃尔矿区产的锡用来造船上盛食物的罐子器具,最重要的则是铁矿石。不过塞维利亚进口的铁矿和金属也有其他来源,譬如英格兰南部和西班牙北部;卡洛斯也得从这些船主手里买货。
巴尼停下脚步,望着一艘刚到的船轻巧地泊船入港。这船看着眼熟,巴尼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只见这艘船约莫一百英尺长,二十英尺宽;这种狭长构造的船只快速敏捷,深受一些船长喜爱。排水量估计在一百吨左右。这是艘三桅船,共五张方形帆,用于借足风力;中桅上另挂了一张大三角帆,方便操控方向。这定然是艘灵便的快船。
他琢磨这说不定是飞鹰号,王桥菲尔伯特·科布利手下的船,随即就听见水手喊话,说的是英语,心里于是有了把握。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一把大胡子的光头小个子蹚着浅滩走上沙滩,巴尼认出此人是乔纳森·格陵兰,常常给培根船长当大副的。
巴尼等乔纳森把船绑好:只见他选了一根深深钉进沙滩的桩子,用绳子一端绑住。在家的时候,乔纳森他们要是路过王桥主教座堂对面的威拉德家,总不愁一两杯酒招待,因为爱丽丝·威拉德对来自五湖四海的消息百听不厌。巴尼小时候最爱听乔纳森说话,听他讲起非洲、罗刹国还有新大陆,有的地方太阳常年不落,还有的地方积雪千载不化。他讲物价、讲政治,夹杂了阴谋和海盗、叛乱和掠夺。
巴尼最喜欢听乔纳森当上水手的经过。十五岁那年,一个周六的晚上,他在库姆港快乐水手酒馆喝醉了酒,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离海岸两英里,正在去往里斯本的船上。之后整整四个年头,他再没见过英格兰一眼,不过等他重归故土,积蓄已足够买一间房子。他把这段经历当作警世之言,可在小男孩巴尼听来,这是一段了不起的历险,总盼着能给自己遇到。巴尼如今长成了二十岁的男子汉,但还是一想到大海就兴奋。
飞鹰号拴稳了,两个人握手寒暄。乔纳森诧异地笑着说:“你戴了只耳环,像个外国人。这是西班牙的风尚吗?”
“也不是,”巴尼答道,“是土耳其玩意儿。就当是我一时兴起吧。”巴尼戴耳环是为着一点浪漫的意思,也因为能吸引女子侧目。
乔纳森一耸肩:“我这是头一次到塞维利亚。怎么样?”
“我喜欢——烈酒美人俱全。不过先说我家有什么消息?
加来到底怎么样了?”
“培根船长捎来了令堂的信。不过没什么新鲜的,都还在等可靠消息。”
巴尼垂头丧气。“要是加来的英国人得到赦免,衣食住行照旧,那到现在信也该捎到了。等的越久,就越说明他们已经被俘,或者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