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雅量从容(第6/8页)
对郗超之死,谢安是非常伤心的。有一天,谢家子弟聚集在一起谈论圣贤,谢安说:“其实,圣贤与普通人之间的距离没我们想象的那样远,甚至可以说很近。”
子侄皆持反对意见。
谢安没做解释,只是惆怅地说:“倘若郗嘉宾在,听到我的话,定会站在我这一边。”
到新亭去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惧,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公元369年北伐中的枋头之败对桓温来说打击是巨大的。
这是个转折,桓温从此目光向内,有了代晋自立的欲望。此前,路过王敦墓时,他曾不由自主地称:“可儿!可儿!”可爱的人儿!
看来,桓温也想对朝廷有所动作了。
果然,没过多久,桓温就废当时皇帝为海西公,立会稽王司马昱为新帝,并率军进驻姑孰(即安徽当涂),动不动就带甲入朝,吓唬大伙。
谢安为侍中,见桓温后马上拜倒。
桓温看到老部下后惊道:“安石!为何要这样做?”
谢安答:“未见君拜于前,臣立于后!”
当时,简文帝司马昱迫于桓温的威力,每至相见,总有下意识拜倒的动作。司马昱说过桓温功德盛大的话,甚至还被迫暗示要把皇位禅让于他,所以在公元372年简文帝死后,当桓温看到遗诏中命令自己要依诸葛亮、王导故事辅佐幼主孝武帝司马曜时,非常不高兴。
此时谢安和王坦之已为朝廷中枢,桓温即以为遗诏上的措辞为二人密谋的结果。于是,带领甲士入建康。
在奔赴建康的路上,老桓温伤感异常,他一生为东晋东挡西杀,在晚年时已位极人臣,是往前再走一步,获得帝位;还是做个老实人?
桓温很矛盾。
朝中大臣都惶恐不已,纷纷找谢安商量对策。事实上,桓温此行目的之一是想看看谢安的态度。
桓温率军驻建康郊外的新亭。
谢安决定和王坦之冒险走一遭。
桓温知谢安将来,令甲士持兵器立于四周。
若杀谢安,也就等于把名士全都得罪了,而且就桓温本人来说,他是非常喜欢谢安的;但若有谢安在,登帝位又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桓温进退维谷。
谢安和王坦之同乘一辆车,前往新亭。
在这里,说说王坦之。他是名士王述之子,出身太原世家,少年即成名,被誉为“独步江东”。但名僧支遁素轻王坦之,深爱老庄之学的他,曾讽刺王整天不是拿着《论语》就是拿着《左传》,摇头晃脑,但见识了无新意。
后来,王坦之作下著名的《废庄论》,更得罪了支遁。两个人,曾在建康东安寺进行过一次辩论,结果王坦之得到支遁这样的评价:“我们分别了很久,本以为你提高不少,却没想到了无进步!”
王坦之为此憋了一口气,意欲雪恨,把自己关了好几天,又完成《沙门不得为高士论》,质疑包括支遁在内的诸名僧的高士资格。支遁不服,于是二人在扬州再次论战。名士韩伯和孙绰在座。这一次,支遁本以为可以像以前那样轻易拿下王坦之,但结果相反,竟被后者点了死穴,以至于孙绰笑道:“您今天就好比穿着破袈裟在荆棘地里走,处处受牵制。”
王坦之为清谈中的二流人物,为什么获胜?
因为他在《沙门不得为高士论》有了新发现,认为高士必须心随自然,而佛门虽自称在俗世之外,但清规戒律颇多,要弟子遵从教义,反而让心性不得自由。也就是说,其在教义下得到超脱,并非超脱的最高境界,因为这种超脱是在形式的束缚下获得的。
继续说新亭故事。
在去新亭的路上,王坦之没能超脱,他显得很紧张,问谢安在当前桓温带甲入朝的情况下该怎么办。
说实在的,谢安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在他有雅量,没有流露出紧张的神情,只是告诉王:“晋朝生死存亡,在此一行。什么也别想了,走吧。”
在新亭,谢安、王坦之二人落座。
王坦之非常紧张,把手版拿倒了,而且汗流沾衣。谢安则神色镇静,不异于常。没人知道他是真的不紧张,还是装作不紧张。
三人久久无语。
桓温已两鬓斑白,东晋能有今天,其实靠的就是他二十年来的拼杀。谢安如何不知?一时间,他突然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桓温素知谢安以雅量著称,万事不动声色,而现在是怎么了?于是离座上前抓住谢安的手:“安石!安石!何至于此!”
谢安久久沉默,后徐徐道:“忆起在明公幕府中的旧事。”
桓温说:“这些年,你在朝廷为官,我依旧征战于外,各安天命,当是如此!安石何故见我,所忆又是何事?”
谢安说:“明公是否还记得,当初您为荆州刺史,有一天中午,跟部下聚餐,坐在旁边的一位参军,用筷子夹薤白,夹了好几次没夹起来,周围的人都不帮助他。那个参军不停地夹,但还是夹不起来,举座大笑。当时,您却把脸色沉下来,说:‘同盘尚不相助,况复危难乎?’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尚且不能互助,真到危险时呢?!随后您把发笑的幕僚全部罢免。”
桓温一愣,说:“确有此事。”
谢安话锋一转,缓缓道:“我听说有道之臣,派兵据守四方,可明公为何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桓温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显然,谢安的意思是:现在朝廷有难,需要帮忙,我按你做人的逻辑,所以必须要来走一遭。
接下来,谢安举目山河,作洛生咏:“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这是嵇康的《赠秀才入军诗》中的句子。所谓洛生咏,指的是像故都洛阳的书生那样吟诵诗篇。洛阳书生以鼻音重浊著称,谢安虽生于江南,但他有鼻疾,所以鼻音很重,朗诵起来,一如洛阳书生。
桓温见谢安如此淡定从容,遂与谢安酣畅一饮。这时候,王坦之也把倒执的手版拿正了。
一时的危机虽然化解了,但桓温并没有放弃称帝的欲望。
可就在这时候,他病倒了。
桓温在病中向朝廷索要加九锡的待遇。这是中古时代称帝的前一步。但表到了谢安那里,被压了下来。
后来,桓温还没来得及享受九锡待遇就去世了。
谢安松了一口气。同时,他十分悲伤于老上级的一生。
王坦之则欢天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