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火坑”蓝姆伽(第5/9页)

胡君抹抹头上的汗说:“体检时你怎么不说有低血糖病?”

呀呀呜分辩道:“那天吃过饭了。”

闷墩吓唬他说:“等会儿叫你吃生蛇肉。”

呀呀呜恨恨道:“你倒会恶心我!不过现在我不怕,不信我吃给你看。”

土工作业持续数小时,学员个个都累得直不起腰来。这时忽然从土堆里钻出来许多大黑蚂蚁,都有指头大,张牙舞爪来者不善,吓得新兵纷纷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威廉却喜滋滋地告诉大家说:“先生们,你们的运气来啦!这可是热带丛林特有的高蛋白食物‘食肉蚁’,尽管它们专以动物腐肉为生,今天它们却将成为我们的营养品。”

说完他就从地上捉了一只,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威廉幽默地比画着说:“我知道中国有句话,‘人是铁,饭是钢’对不对?对特种兵来说,极限生存是一种基本技能,你们要想尽办法活下去,无论蚂蚁、蚯蚓还是蛇都能就地取材补充能量。”

白人乔治和黑人史利姆也不甘落后,他俩都从容地补充起能量来:乔治当场嚼碎了一只挥舞两只大螯的森林蜈蚣,史利姆则将一条指头粗的大蚯蚓吞下肚去。呀呀呜看呆了,绝望地抗议道:“妈呀,我宁可饿死也不敢吃这些脏东西,想想都要呕吐。”

父亲感到震惊不已。他从未想过抗日救国竟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包括活吃蚂蚁和昆虫充饥,从某种意义上说,接受这样的生存方式比上战场更加困难。正在这时,威廉教官低沉的声音又像警钟一样在他耳边敲响起来:“两年多前中国远征军兵败缅甸,仅在野人山就饿死数万人。其实大自然到处都有充足的食物,人为大地之子,受惠于大地母亲的养育,就像那些老虎、蛇、熊、鹿、猴子和野象,它们怎么会被饿死呢?除非你对眼前的食物视而不见。可以这样说,那些不幸饿死的官兵都是因为没有受过极限生存的训练而丧命的。”

父亲忽然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强烈震撼,他开始明白无知比敌人更可怕,因为敌人是有形的,无知却藏在人的心中。美国教官用行动为学员做出了榜样,榜样的力量胜过千语万言。当父亲生平头一次把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黑蚂蚁吞下肚时,他的胃并未感到不适。这天他总共吃下了九只热带蚂蚁,好像他已经变成一头捕食昆虫的食蚁兽一样。

野外训练直到太阳落山才告结束,当学员拖着灌满铅的脚步返回营地时,远远看见营地上空炊烟袅袅。虎头从空气中闻到一种令人馋涎欲滴的饭食飘香,使劲吸吸鼻子说:“我好像闻到有菜花炒腊肉和白米干饭的香味。”

胡君问:“你再闻闻,有没有回锅肉的味道?”

虎头顾不得回答拔腿就跑,远远看见一个高大黑人正倚在树下悠闲地抽着烟斗,老汤姆果然做好了晚餐等他们归来。虽然盛在铁桶里的食物依然是红红绿绿的“糨糊汤”,锅子里还是一成不变的甜豆角、胡萝卜和罐头牛肉,主食还是又黑又硬的砖头面包,但是对于已经以蚂蚁、蚯蚓和昆虫充饥的新兵来说,这些食品便是人间最好的美味佳肴。他们都像饿狼一样扑上去,转眼工夫就把食物消灭干净,有些兴犹未尽的人还用眼睛到处寻找面包。

老汤姆惊奇地注视着大家,他甚至忘记拔下嘴里的玉米芯烟斗,脸上的表情就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黑人老兵告诫新兵说,饭永远不要吃得太饱,尤其是饥饿之后,但是营养一定要充足。为了补偿大家的午餐损失,他变戏法一般从餐桌下面拖出一箱金灿灿的水果,那是大家平时做梦都想要的印度香蕉。父亲快乐地吃着香蕉,他忽然醒悟威廉说得没错,中国人想要打败凶恶的日本人,起点就得从餐桌开始。

5

南亚的雨季来了,几乎每天雨水都会光临,隆隆雷声就像天神的战鼓那样彻夜不停。父亲托着卡宾枪屏住呼吸。他的眼睛被雨水浇得几乎睁不开了,靶标依然隐藏在漆黑一团的夜幕里。不过他并不着急,手扣在扳机上很有耐心地等待目标出现。

一道闪电将黑夜的幕布撕开缺口,父亲趁机看见了那排竖在半山腰的人形胸靶。他抓住时机连扣扳机,清脆的枪声就在这座雷雨交加的热带山谷中响起来。枪声此起彼伏地响了一整夜。

次日天亮,风停雨住,明晃晃的太阳给远山近壑涂抹上了一层亮闪闪的油彩。威廉公布夜间实弹射击的成绩,最不起眼的呀呀呜黄同学竟然夺得全队第一,他的成绩为一百发八十中,率先达到良好标准。老庾紧随其后,也取得了七十三中的好成绩,父亲只有六十六中,依次是虎头和胡君,均为六十中,勉强达到及格。训练最刻苦的闷墩竟然只打了四十中,成为全队最不光彩的“赶鸭子”的人。美国人严厉警告新兵说:“在你们中国,两发一中即为优秀,但是我们不一样。特种兵必须个个都是特等射手,无论白天黑夜,他的射击成绩必须达到九十中,否则将被无情淘汰。”

回营路上,父亲看见闷墩脸色发青,不禁暗暗为他担心。没想到一回营地闷墩就不见了人影。父亲把所有角落都找遍了,最后才在训练场的大菩提树底下看见他,背靠树干,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他奔上前去一看,只见闷墩怀中抱着卡宾枪,眼睛紧闭口中念念有词,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父亲连忙紧挨着朋友坐下来。两个朋友就像回到了少年时代,他们并排坐在远离家乡数千公里外的“蓝姆伽”军营里,眼睛望着热带阳光下无遮无拦的群山、河流和戈壁滩,心中充满不可遏止的青春忧伤。闷墩低着头说:“我师傅,老冒,你知道的,他有肺病,家里还有师母和喜妹儿,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说:“你想喜妹儿了?”

闷墩没有吭声,父亲又摩挲着手腕上的表道:“我也梦见过爹爹和姆妈。爹爹年纪大了,又折断过腿,姆妈还得里里外外地操心。可是训练营不许写信,有时觉得,当兵真是一件苦差事。”

闷墩抬起头说:“小哥子,如果我被淘汰出训练营,就没法跟你在一起了。你知道,离开重庆前,你母亲来找过我,我答应过她要照顾你的。”

父亲很惊讶,但想想又在意料之中。母亲怎么放心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呢?如果是从军之初听闷墩这么说,自己一定会抱怨母亲拿自己当孩子,瞎操心。可如今,孤身在外一路辛苦,父亲对父母和家的情感变了,他理解了父母,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可他嘴上还是说:“我又不是孩子,你别当真,都是姆妈瞎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