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敢忆衡阳(1944年4月~1944年12月)(第39/49页)

很多校尉和士兵也在日军令其自寻食物的时候趁机逃离。

按葛先才回忆,日军大体兑现了诺言:“敌人对我官兵之处置做到其诺言之半,确实未伤害我官兵,亦未设置集中营,除编组一运输大队约三百余人,为其担任运输工作外,余者一律不闻不问,去留任便。敌外围警戒哨兵,也听凭我官兵自由出入,不加盘查留难。敌未做到其诺言另外之半,乃没有为我伤者治疗。虽如此,但我负伤官兵也得救了,能行动者有其战友陪伴去各地医疗;不能行动者,亦由其战友用担架抬出衡阳治疗。”但据军医署第69兵站医院护理长罗立三回忆,日军仍有在城内仙姬巷商场枪杀380多名无法走动的重伤员的暴行。另忆一看守战俘的日军关少尉出于报复心理,前后亲手用刺刀刺杀100多名战俘。至于有脱险者追忆的屠杀上千名协助守城的民工一事未能得到证实。

第10军将士最后虽大多都逃了出来,但第10军已经散了。

预10师第28团第3营营长李若栋的遭遇最具有代表性。在战斗中右腿负伤的李营长,衡阳沦陷后一个月利用雨天夜黑爬到衡阳铁炉门附近,抓着一块木板从湘江漂流至衡山县境,被好心的农民营救下来。正当李若栋准备潜回日军占领的长沙寻觅妻子时,从衡阳城内伤愈归来的部下越来越多,最后到了100多人。吃饭也就成了问题。这时候,衡山江东行署的人想吞并他们。在打了一仗后,李若栋最终弃队北上。但行至衡山将军庙时,二十多名第10军连、排级军官追上来,要李营长带着他们讨生活。就这样,几个月前的衡阳勇士,不得不一路乞讨,渡过湘江后,经湘乡、芷江、黔阳,最后在贵州会同县找到了时任第27集团军总司令的第10军老军长李玉堂。李若栋把那些军官推荐给李玉堂,后者叫李若栋以及同样来到会同县的曾血战虎形巢的李振武营长去重庆找方先觉。就这样,他们一路步行,经遵义、贵阳,最后到了重庆,找到了方先觉:“他要我到陕西汉中新编第3师任营长,我拒绝了他的任命,又和李振武(他原是我营的连长、副营长,我俩感情好)从重庆步行经黔江、沪溪、沉陵、常德回到长沙。不久,日军宣告投降,我总算结束了九个月的讨饭生涯,但在胜利的凯歌、鞭炮声中,我还流落在长沙街头……”

衡阳第10军,就这样瓦解冰消了。

方先觉回重庆后,在第一时间受到蒋介石接见和勉励,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蒋觉得有愧于方,第二个是处于复杂的政治需要。方先觉亦获得青天白日勋章。蒋介石当天在日记中的记录是:“与之相见非仅悲喜交集,且有隔世重逢之感。”

方先觉归来后,很多媒体前来采访。

毕竟有被俘的事实与阴影,所以方先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现得非常低调。

《大公报》的记者问:“关心方先生的千万同胞,都为方先生的脱险归来而喜跃!”

方先觉暗淡地回答:“我虽然回来了,但惭愧却难免,因为我既未成功,又未成仁。”

政治部长张治中为方先觉举办了晚宴和欢迎会。陈诚认为仍应授予方先觉军长之职,林蔚附和。但遭程潜强烈反对,后者的理由是:被俘逃回,在日本的话,仍会被处死;在欧美国家的话,则不再予以任用。军令部长徐永昌站在程潜一边。军法执行总监部总监何成浚在日记里的几句话,似乎代表了当时更多人的看法:“噫!方军长等苦战四十余日,声名烈烈,虽庸人孺子莫不称道其忠勇,如坚持到底,以身殉职,则在中国史册上,张巡之守睢阳不能专美于前也。奈何当最后关头,以一念之差,由民族英雄一变而为降将军,留此百世不能洗磨之耻辱,我闻之实不胜太息痛恨之至。”

蒋介石随后任命方先觉为一个集团军的副总司令官兼重建的第10军军长,后又令其出任青年军的师长(相当于军一级),但再也没叫他上前线,后来也没有再次重用。方先觉1949年去台湾,1968年退出现役,当时仍有些人不肯放过,对其在衡阳缴械的行为加以抨击。多年前,方先觉还有一些解释;此时,则选择了沉默。

1983年,方先觉在沉默中去世。

一年后,衡阳之役40周年,日本第11军老兵前往台湾祭拜方先觉;两年后,方先觉去世三周年,第11军老兵再次拜祭。第116师团第120联队老兵和田健男在祭词中写道:“当时衡阳城阵地远远不如日俄战争时期旅顺要塞构筑得那样坚固,仅仅是用土壤围起来的野战阵地而已。然而衡阳之役,贵军却能坚守48天之久(计算守城时间,各方有差异。下同),使日军付出了重大的伤亡,为80年来战争史上所罕见的业绩……使日军当时横山司令官以下的千万官兵赞叹不已。”另一名老兵山宫渊男则说:“昭和十九年,我作为第116师团的一名伍长,参加了衡阳之役。那时候,我已在大陆转战四年,但从没遇到如此凄苦的作战。我记得身边的古野少尉说,联队长已经向阵地前转移军旗啦,再不行,他就要亲自带领我们冲锋了。这种事,在那些年是头一次遇到。”

跟方先觉有矛盾的薛岳多少年后谈到衡阳之役时唏嘘道:“第10军固守衡阳,其中可歌可泣之事实,悲惨壮烈之牺牲,令人不敢回忆。”

1944年8月12日的《解放日报》刊登了毛泽东撰写的一篇社论,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守衡阳的战士们是英勇的。”

占领衡阳后,已晋升少将的黑濑平一如愿以偿被调到第68师团做旅团长。

车过一处高地,黑濑弃车而上,发现战壕里积水及腰。第10军的士兵曾经站在水里,顽强地战斗不歇。多年后,他的联队编撰战史,其中的一句话是:“不能说衡阳守备军是打败了。他们45天来善战耐斗,以重庆军从未有过的顽强和坚忍不拔的抵抗,打出了一场表现了民族意志的勇战。”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派葛先才重返衡阳收葬战死者的遗骨,得3000多具。

跟尸骨一起被挖出的,还有阵前委任状、照片、家书和情书……面对那些阵前委任状,葛先才号啕大哭。在当时,被任命为连长、营长后,很多人随即就战死了。葛先才将遗骨集体葬于张家山,后来在回忆录中,他写道:“草长得最高最茂盛的地方,也必是骸骨最多的地方。不过一年半之前,这些骸骨都还是国家的好男儿、父母的爱子、春闺的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