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不列颠秘史(第13/26页)

家里再没有其他的人染病。伦敦今年逃过了一劫,损失不大——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说。城市教堂里举行了感恩祷告;不过,也许该称之为安抚祷告?在夜晚召集的秘密会议里,上帝的意图受到了质询。伦敦知道自己犯了罪。正如《圣经》中所言,“行商的必难免不做不义之事。”在另外一处还说,“一夜暴富者必不是无辜之人。”习惯于引用圣经,正是感到迷惘的表现。“上帝爱之,则改正之。”

到九月初,疫情已经结束,一家人可以聚在一起为丽兹祈祷。她那么突然地离他们而去,现在终于可以得到当初省去的仪式。给教区里的十二个穷人发了黑衣服,他们原本会跟在她的棺材后面哀悼;家里的每个男人都发誓要为她的灵魂做七年的弥撒。在定好的日子里,天空短暂放晴,空气有些寒冷。“收成已经过去,夏天已经结束,我们还没有得到拯救。”

最小的孩子格蕾丝半夜醒来,说看到她妈妈穿着寿衣。她没有像小孩子那样又叫又闹或者抽抽搭搭地哭,而是像个大人一样,留下了恐惧的泪水。

“所有的河流都归入大海,但大海现在还没有满。”

* * *

摩根•威廉斯一年一年地老了。今天,他尤其显得瘦小、苍白和疲惫,他抓住他的胳膊,说,“为什么让好人都走了?哦,这是为什么?”接着,他又说,“我知道你跟她生活得很快乐,托马斯。”

大家回到了奥斯丁弗莱,一群女人和孩子,还有身强体健的男人们——他们服丧时几乎不用换下平常的黑色服装,那都是律师、商人、会计师和经纪人的装束。他姐姐贝特•威利费德也来了;还有她的两个儿子以及小女儿艾丽丝。凯特也在这里;两位姐姐正在商量,看看由谁搬进来帮助茉茜照看两个小姑娘。“直到你再一次结婚,汤姆。”

他的外甥女和姨外甥女是两位乖巧的小姑娘,手里仍然握着念珠。她们朝四周看了看,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大人们都在讲些她们无法理解的事情,无暇顾及她们,于是她们靠到墙上,彼此对望了一眼。接着,她们直着背,慢慢地蹲下来,直到只有两岁的孩子那么高,然后踮着脚尖蹲在那儿。“爱丽丝!乔安!”有人厉声喊道;她们又表情严肃地慢慢起身,完全站直身子。格蕾丝靠近了她们;她们一声不响地把她吸引了过来,取下她的帽子,松开她的金发,帮她编起了辫子。他的姐夫们还在谈论着红衣主教在法国干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却转到了她的身上。当表姐们把她的头发往后拉紧时,格蕾丝睁大了眼睛。她的嘴巴也无声地张开,像鱼的嘴巴。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这时,丽兹的妹妹大乔安走过房间,将她抱了起来。他望着乔安,像往常那样在心里想,她们姐妹俩真是相像: 丽兹在世时,两人真是相像。

他的女儿安妮不理睬那些女人,而是挽住她姑父的胳膊。“我们在谈低地国家的贸易问题,”摩根告诉她。

“有一点可以肯定,姑父,如果沃尔西跟法国签订条约,安特卫普的人是不会高兴的。”

“我们跟你爸爸说的正是这个。但是,他会支持他的红衣主教的。行了,托马斯!你跟我们一样,并不喜欢法国人。”

他知道——而他们却不知道——红衣主教多么需要弗朗索瓦国王的友谊;如果没有欧洲的大国之一帮他说话,国王怎么离得了婚呢?

“永久和平的条约?我们想想看,上一次的永久和平是什么时候?我看也就三个月。”说话的是他的姐夫威利费德,还伴随着哈哈的笑声;而约翰•威廉逊,也就是乔安的丈夫,则问他们是否愿意打个赌: 三个月,还是六个月?接着,他想起这是一个严肃的场合。“对不起,汤姆,”他说,随后是一阵猛咳。

乔安的声音响了起来:“这老赌棍如果再这样咳个不停,这个冬天就会让他完蛋了,到时候我就嫁给你,汤姆。”

“你会吗?”

“哦,当然。只要我从罗马得到准许的文件。”

大家不禁笑了,但马上藏起笑容。他们会心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格利高里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能娶你妻子的姐姐,对吧?他与几位表兄弟——贝特的儿子克里斯托弗和威尔,凯特的儿子理查德和沃尔特——走到一个角落,说起了悄悄话。他们干吗给那孩子取名为沃尔特?难道需要有人提醒他们,别忘了他们那位死后还躲在附近的父亲,需要有人提醒他们不要太快乐?一家人从来没有相聚过,但是他感谢上帝,沃尔特再也不会跟他们在一起了。他告诉自己对父亲应该宽容一些,但他的宽容只能限于花钱为他的灵魂做弥撒。

在他永远回到英格兰之前的那一年,他曾几度跨越海峡,始终犹豫不定;在安特卫普,他不仅有很好的业务关系,还有许多朋友,而随着城市不断扩大——每年都在扩大——他似乎越来越应该留在那里。如果说有思乡病的话,那么,他想念的是意大利: 那里的阳光,以及语言,他在那里被称为托马索。即使他对泰晤士河岸有任何思念,也已经被威尼斯治愈。佛罗伦萨和米兰给了他比呆在国内的人更为灵活的思想。但他心里还是有所牵挂——想了解哪些人死了、哪些人已经出生的好奇心,想再次见见两位姐姐并对小时候的事情一笑置之——人们总能找到笑的理由——的愿望。他给摩根•威廉斯写了信,信中说,我在考虑回到伦敦。但不要告诉我父亲。不要告诉他我准备回来。

在起初的几个月里,他们尽力对他好言相劝。你瞧,沃尔特现在安定些了,你会发现他几乎变了一个人。他的酒喝得少了。嗯,他知道这会要他的命。他近来一直没有进过法庭。他甚至还当过教会执事。

什么?他说,他没有拿圣酒把自己灌醉吗?他没有揣着蜡烛钱逃走吗?

任凭他们说破嘴皮,也不能说服他回帕特尼。他等了一年,直到娶妻生子。然后,他觉得安全了,可以回去了。

他离开英格兰已经不少于十二年。人们的变化让他感到吃惊。他走的时候,他们都还年轻,现在却是人到中年,要么变得温和,要么变得急躁。当年身手矫捷的人如今又干又瘦。当年身材丰满的人则进一步发福。清秀的五官已经变得模糊,失去了棱角。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光彩。有些人他第一眼根本就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