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不列颠秘史(第25/26页)

他的遗体葬于他去世时所在的教区,或者根据执行人的意见下葬。

剩余的遗产用于为他父母做弥撒。

他的灵魂交给上帝。他的书籍留给雷夫•赛德勒。

当夏天的病疫卷土重来时,他对茉茜和乔安说,我们是不是该把孩子们送走?

朝哪个方向送呢,乔安说: 不是为了反驳他,而是想知道答案。

茉茜说,有谁能跑得过它吗?她们自我安慰地认为,这种病既然去年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今年就不会那么凶猛了;他觉得事情并不一定是这样,他还觉得,她们似乎赋予了这种非人性的病疫以某种人性的——或者起码是兽性的——智力: 狼下山来到羊圈,但不是在人们带着狗等待着它的夜晚。除非她们认为病疫不仅仅具有兽性或人性——认为是上帝藏在幕后——是上帝在玩起了老把戏。当沃尔西听到从意大利传来的坏消息,说克雷芒已经与皇帝签订了新的条约时,不禁垂下了头,说,“我的主人真是变化无常。”他指的不是国王。

七月的最后一天,坎佩吉奥红衣主教宣布使节法庭休庭。他说,这简直是以他人痛苦为乐的罗马假日。有消息说,国王的老朋友萨福克公爵在沃尔西面前拍了桌子,并当面威胁了他。他们都知道再也不会开庭。他们都知道红衣主教失败了。

那天晚上,与沃尔西在一起时,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相信红衣主教将会倒台。如果他倒了,他想,我也就一起倒了。他的名声很糟糕。红衣主教的玩笑似乎已经被具体化: 仿佛他是从一条条血河中走来,身后留下的都是碎玻璃和火光,以及无数的孤儿寡母。人们说: 克伦威尔呀,那是个坏蛋。红衣主教不愿谈及发生在意大利的事情,也不愿谈及使节法庭庭审的经过。他说,“听说汗热病又爆发了。我该怎么办呢?我会死吗?我病过四次。在……大概是……我想是1518年……哦,你会感到好笑的,但事情就是那样——当我熬过来后,模样都跟费希尔主教差不多了。简直是骨瘦如柴。上帝挑中了我,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大人骨瘦如柴?”他说,想露出一丝笑容。“真希望您当时请人画了像。”

就在罗马假日开始之前,费希尔主教在法庭上说,没有任何力量——不管是人力还是神力——能够解除国王和王后的婚姻。如果他想给费希尔上一课的话,那就是教他不要信口说大话。他了解法律能够做些什么,其实跟费希尔所想的不一样。

在此之前,在今天之前的每一天,在今晚之前的每一个晚上,如果你对沃尔西说有些事情不可能,他都只会一笑置之。今天晚上,他说——当他终于能被引入这个话题时——我的朋友弗朗索瓦被打败了,我也被打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管有没有传染病,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我得回家了,”他说,“但您能祝福我吗?”

他跪在他的面前。沃尔西抬起手,但接着,像是忘了要干什么似的,让手悬在半空。他说,“托马斯,我还没有准备好去见上帝。”

他微笑着抬起头。“可能上帝也没有准备好要见您。”

“希望我死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

“但那会是一个比较遥远的日子。”

他摇摇头。“如果你今天看到萨福克冲我发脾气的样子就知道了。他,还有诺福克,托马斯•博林,托马斯•达西大人,他们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期待着我的庭审的失败,而且我听说他们在编一本书,里面有很多篇文章,他们在编出各种罪状,说我如何削减贵族的势力等等——他们在编一本书,书名叫——他们会用什么书名呢?——《二十年的欺辱》?他们在酝酿一场落井下石,像酿酒一般把他们想象出来的所受的轻慢全都扔进一口大缸里,还要说成是我亲口告诉他们的实话……”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饰有都铎玫瑰的图案。

“大人您的厨房里是不会有这种大缸的,”他说。他站起身,望着红衣主教,而看到的只是更多有待去做的事情。

茉茜说,“丽兹•维基斯如果还活着,肯定不想她的女儿们在乡下被送来送去。特别是安妮,就我所知,她见不到你就会哭的。”

“安妮?”他很惊讶。“安妮会哭?”

“你是怎么想的?”茉茜有些没好气地问,“以为你的孩子们不爱你吗?”

他交给她去决定。女儿们呆在家里。这是个错误的决定。茉茜在她们的房门外挂出了汗热病的标志。她说,怎么会成这样的呢?我们洗呀,刷呀,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我想整个伦敦城都找不出哪一家比我们家更干净。我们也祈祷了。我从来没有见到哪个孩子像安妮那样祈祷。她祈祷的样子就像是准备上战场似的。

最先病倒的是安妮。茉茜和乔安大声呼唤她,摇晃着她,不让她睡着,因为她们说,一旦睡着就会死去。但疾病的力量比她们的更大,她躺在枕头上,精疲力竭,艰难地呼吸着,越来越深地陷入漆黑的寂静之中,只有她的手还在动,手指时而握紧,时而放松。他把那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想让它安静下来,可它却像迫不及待地想要打仗的战士的手。

后来,她苏醒过来,要找她妈妈。她要那本写有她名字的练习本。黎明时分,烧退了,乔安如释重负地哭了起来,茉茜让她回去睡觉。安妮吃力地坐起身,清醒地望着他,笑了,叫了他一声。他们端来一盆放有玫瑰花瓣的水,帮她洗了脸;她试着伸出手指,把花瓣按进水中,于是每一片花瓣都变成了一艘运水的船,变成了一只杯子,一只芬芳的酒杯。

但太阳出来后,她又发烧起来。他不愿意那一幕重新来过,不愿意让她握拳、挥动、颤抖;他把她交到上帝的手中,请求上帝对他仁慈。他跟她说话,但她没有显出听见的迹象。他自己并不害怕传染。既然红衣主教能四次战胜病魔,我就肯定我没有危险,就算我死了,我也立好了遗嘱。他坐在一旁陪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胸口在起伏,看着她反抗但是失败。她死的时候他不在场——格蕾丝已经病了,他在送她上床。所以他正好离开了房间,当她们把他喊进来时,她严肃的小脸已经松弛下来,显得很安详。她看上去淡然而温和;她的手已经很沉,沉得他无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