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安妮王后(第13/19页)

“我想他们仍然是英国人。”

“我碰到过几个这样的人。你父亲会把我的话详细讲给你听。”他向她鞠了一躬。他握住莫尔的手,把那青筋突出、变形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疤痕不见了,真是不可思议,如今他自己的手也变白了,变成了绅士的手,肌肉轻而易举地遮住了关节,尽管他曾经以为,那些烫伤的痕迹,任何一位铁匠在干活时留下的那些疤痕,永远都不会消失。

他回到家里。海伦•巴尔在迎接他。“我去钓鱼了,”他说,“在切尔西。”

“钓到莫尔了?”

“今天没有。”

“你的袍子送来了。”

“是吗?”

“是红色的。”

“亲爱的上帝。”他笑了起来。“海伦——”她望着他;似乎在等待着。“我没有找到你丈夫。”

她的双手插在围裙上的口袋里。那双手在里面动着,似乎她拿着什么东西;他看出她的一只手在握着另一只手。“那您认为他死了?”

“这样想会很合理。我跟亲眼看到他跳进河里的那个人谈过了。他好像是一个很好的证人。”

“那么我可以再婚了。如果有人要我的话。”

海伦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儿。这一刻似乎过了很久。然后:“我们那幅画怎么了?就是那幅有个人捧着他那颗书形的心脏,也可能我说的是捧着心形的书?”

“我把它送给了一个热那亚人。”

“为什么?”

“我需要为大主教付钱。”

她动了动,不情不愿,动作很慢。她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汉斯来这儿了。他一直在等你。他很生气。他说时间就是金钱。”

“我会补偿他的。”

汉斯是从加冕典礼的准备工作中抽出时间的。他正在慈爱教堂街上建造一座栩栩如生的帕纳萨斯山峰[13]模型,今天他得将缪斯九女神安置完工,所以他不喜欢克伦威尔让他等得太久。他在隔壁房间里弄得噼啪直响。似乎在搬动家具。

他们把弗里斯带到位于克罗伊登的大主教府,好接受克兰默的讯问。新任大主教本来可以在朗伯斯宫见他;可是到克罗伊登的路更远,而且要穿过树林。在树林的深处,他们对他说,如果你趁我们不备偷偷溜走,那就算我们今天倒霉。因为你瞧,旺兹沃思那边的树林太茂密了。你可以在那儿藏一支军队。我们可能要在那儿搜上两天,或者更长时间——而如果你朝东边走,去肯特和河边,那么,没等我们跑到那一边,你早就没影了。

可弗里斯知道自己的路;他在走向死亡。他们站在路上,吹着口哨,谈论着天气。有人对着一棵树悠闲地小便。有人在树丛中追赶一只逃跑的松鸡。但是,当他们转身回来时,弗里斯还平静地等在那里,等待着继续自己的旅程。

四天。由城里的同业公会装备的五十艘船排成一列;从城里到布莱克沃花了两个小时,船的帆缆上挂着铃铛和旗帜;正如他所祈祷的那样,上帝唤来了一阵凉爽的轻风。调转船头,停泊在通往格林威治宫的台阶上,恭迎新王后上她自己的船——那是凯瑟琳以前的船,换了标志,有二十四只船桨: 接着是她的女侍、卫兵、国王宫内的各种装饰品、所有发誓会破坏这一事件的狂妄自大的贵族。小船上装满了乐师;三百艘船漂浮在水面上,大小旗帜随风飘扬,乐声从一边河岸传到另一边河岸,两岸都站满了伦敦市民。船只顺流而下,领头的是一条喷火的水龙,不断地有兴奋的人燃放烟花。出海的船只也鸣炮致意。

他们到达伦敦塔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泰晤士仿佛一片金光 。安妮上岸时,亨利已经等在那里迎接她。他不拘礼节地吻了她,把她的长裙束向背后贴紧两边,向英格兰展示她的肚子。

接着,亨利开始封爵: 多是霍华德家和博林家的人,还有他们的朋友和追随者们。安妮在休息。

诺福克舅舅错过了这个场面。亨利已经派他去拜访弗朗西斯国王,以重新确认我们两国之间最友好的关系。他是纹章院院长,本该主持加冕典礼,但是另一位霍华德上来代行其职,再说,还有他,托马斯•克伦威尔,在操办一切,包括天气。

他已经与李尔勋爵亚瑟商量过,亚瑟将主持加冕宴会: 亚瑟•金雀花,前一个时代留下来的一位温文尔雅的后代。事情结束后,他将马上奔赴加来,接替伯纳斯勋爵的总督职务,而他,克伦威尔,必须在他离开之前向他作些交代。李尔长着一张金雀花家族的瘦长脸,身材很高,很像他父亲爱德华国王,他父亲无疑有许多私生子,但只有这一位年长者才这么出色,他正弯下嘎吱作响的膝盖,向博林的女儿行礼。他的妻子奥娜,第二任妻子,比他小二十岁,小巧柔弱,是一位小娇妻。她穿着茶色的丝绸,戴着饰有金质心形的珊瑚手镯,脸上是一副近乎懊恼的戒备而不满的神情。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我猜你就是克伦威尔?”如果有人用这种语气跟你说话,你就会请他到外面去,并找人帮你拿好外套。

第二天: 把安妮带到威斯敏斯特。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从城垛里注视着淡淡的云在柏蒙西河岸的上空渐渐消散,那清净如水的清晨的凉意被持续的、金色的暖意所取代。

走在她的队伍最前面的是法国大使的随从。然后是穿着红色法袍的法官们,穿着蓝紫色古式服装的巴斯骑士,接着是主教们,大法官奥德利及其随从,穿红色天鹅绒的大贵族。安妮坐在一辆挂着银铃的白色小轿子上,由十六位骑士抬着,每走一步,每一次呼吸,银铃都叮铃作响;王后一袭白衣,她的身体在奇异的皮肤下微微发亮,脸上泛着得体的庄重的微笑,头发在一圈宝石下披了下来。在她的后面,是骑着小马、穿着白色天鹅绒的侍女们;老年贵妇们坐在自己的四轮礼车里,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

沿途的每一个路口,都有壮观的游行和栩栩如生的雕像,对她的美德的吟诵和来自市政府金库的金质礼物,她的白猎鹰纹章加上了冠冕并环绕着玫瑰,在健壮的十六骑士的脚下,鲜花被踩成了花泥,于是香气像烟雾一般升了起来。沿途挂满了壁毯和旗帜,根据他的命令,马蹄下的地面被铺上了沙砾以防打滑,为了避免骚乱和拥挤,人群被限制在栏杆后面;全伦敦可以召集起来的执法人员都在人群之中,因为他已经决心,在未来的日子里,如果有人想起这一幕并讲给那些不在场的人听,绝对不能让他们说,哦,安妮王后的加冕仪式,我就是那一天被人偷了。芬丘奇街,利德贺街,奇普街,保罗墓地,舰队街,律师协会,威斯敏斯特大厅。太多的喷泉里流的是酒,以至于很难找到一个流水的喷泉。而俯瞰着他们的,是另外一些伦敦人,那些生活在半空中的怪物,那些没有被计算过的人口,包括石头男人、石头女人以及石头畜生,还有那些非人非兽的东西,长着獠牙的兔子和飞翔的野兔,四脚的鸟类和带翅膀的蛇,鼓着眼睛长着鸭嘴的小鬼,围着树叶或长着山羊头或公羊头的男人们;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有长着一身卷毛和皮翅膀的,有长毛耳朵和分趾蹄的,有长了角在吼叫的,有长羽毛的,有带鳞片的,有的在大笑,有的在歌唱,有的拉下嘴唇露出牙齿;狮子和修士,驴子和鹅,魔鬼把孩子们塞进自己的肚子里,除了那无助的摆动着的小脚,已经全都被吃掉;有石灰石的或铅制的,有金属的或大理石的,在人们头上尖叫嘲笑,从扶壁、墙上和屋顶大声叫嚷、做鬼脸、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