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及中国成长(第5/18页)
区别对待或所谓的“双重标准”其实是世界差序格局在外交政策上的自然流露。威尔逊世界的基本问题不在于实施“多重标准”,而在于错误地放弃“多重标准”或颠倒了“多重标准”的适用对象。集体安全体系使威尔逊世界的内部冲突变成了积累司法惯例的步骤,使小国无须害怕大国。美国宪法使赖债者罗德岛不必惧怕弗吉尼亚,而同样赖债的墨西哥却必须面对讨债的大军;北约则使侵占者冰岛不必惧怕英国,而同样侵占的阿根廷却必须面对报复的大军。但威尔逊世界作为整体,自身就位于霍布斯世界的现实政治之中,在霍布斯实体的眼中,它只是同类实体当中的最强者。权利的语言只对法律实体有效,对政治实体无效。在中间层的实力均衡体系中,候补霸国向统治霸国的挑战注定会周而复始。威尔逊世界如果决定维持自身的安全和内部的权利政治,就只有一种选择——它必须继承帝国的课业:根据权利政治的理由,持之以恒地训练合格的优等生;根据现实政治的理由,周期性地摧毁挑战者。如果霍布斯实体不再指望更加强大,而是指望更加正确,那么它就已经具备了优等生的资格,不会在霍布斯世界内长期停留了。当塞尔维亚人和日本人认同他们的教师,对鞭挞的训练心怀感激时,它们就处在这样的位置。俄罗斯和伊朗选择了完全不同的解释体系,预示它们的未来仍然在中间层。
实力的语言只对政治实体有效,对生物实体无效。达尔文实体在它能够利用机遇升级为政治实体之前,没有任何训练能使它掌握权利政治的游戏规则。干预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有意义:提供组织和秩序的凝结核,培养具备责任能力的政治实体。在爪牙浴血的外圈,公义是个毫无意义的词,这里属于恩典。恩典的降临与恩典接受者的自身特点或作为没有确定关系,既不是奖赏也不是交换,仅仅取决于赐予者单方面的需要。接受者的世界没有任何语言或逻辑能够解释恩典,它只有在接受恩典以后才有可能理解赐予者的世界。达尔文实体不能指望依靠更加正确或更加强大而超过自己的同类,增加赢得恩典的机遇。恩典在1848年突然降临到克罗地亚人头上,在1991年突然降临到库尔德人头上,此后的百年,霍布斯世界就增添了新的玩家。这里就是神性历史的边界所在,任何人都不得向奇点[2] 询问“为什么”,原因仅仅在于:犹太人不能问,为什么上帝不把应许之地放在乌干达;生物学家不能问,为什么造就你的受精卵没有留在输卵管内。
自我对世界的认知就是一面镜子,照亮了世界体系和自身的真实位置。1998年,欧洲的舆论领袖抱怨说:“至少在欧洲不能这样做。”(在非洲似乎可以勉强容忍。)他们无意中暴露了三件事:其一,他们不允许威尔逊世界的边界后退,也不允许威尔逊世界倒退回集体安全体系建立前的状况;其二,塞尔维亚位于威尔逊世界与霍布斯世界的边疆,它仅仅需要适当的课业就能加入优等生的行列;其三,卢旺达位于霍布斯世界与达尔文世界的边疆,权利政治的语言在这里丧失了意义。2004年,俄罗斯政治家谈论反对伊拉克战争的新“协约国”,他们无意中暴露了三件事:其一,他们用霍布斯世界的实力均衡外交反制他们假想的单边主义,暴露了自己身在霍布斯世界的地位;其二,法德的抗议基于多边决策程序原则,在威尔逊世界的权利政治中属于宪制争议而非实力较量;其三,伊拉克战争的胜利实施了世界秩序的宪法仲裁,再次证明集体安全体系就是合众国政治习惯的外延。
较之俄罗斯,中国在世界秩序中的位置更为边缘。它如此爱慕现实政治的假想模式,为赢得霍布斯实体的资格无比自豪:位于霍布斯世界与达尔文世界的动荡边疆,以自身的存在为主要的资本。在旧金山诸条约(关于《旧金山和约》,中华人民共和国并未与会答约,因此从来是全面否定《旧金山和约》,也包括《旧金山和约》架构下所规范衍生的《中日和约》)构建的东亚势力均衡体系内,中国的处境最为孤立;但只有一项因素比中国的客观形势更危险,那就是它的主观判断。除地缘形势更加危险外,它的认知地图酷似1930年代的日本。昭和帝国身处多国体系的较低层次,左右有势均力敌的对手和旁观者,头顶有压倒优势的仲裁者,任何破坏博弈平衡的胜利都会将更多的旁观者驱入对手一方,仅仅仲裁者的存在就足以取消对手放弃的可能。昭和帝国若对查理五世和弗朗索瓦一世以来的欧洲外交史稍有认识,就应该明白:势力均衡体系不欢迎地方性强国的局部胜利,更不用说推倒重建更加公正合理的国际新秩序了。然而,错误的自我定位使昭和日本作出了荒谬的判断:将态度和利益差异甚大的对手、旁观者和仲裁者视为沆瀣一气的阴谋集团。其实这样的集团只有在它自己企图全面推翻体系时才有形成的可能,从它坚持列强对等原则那天开始,昭和帝国就已经是一具依靠惯性走动的尸体。它拒绝承认绝境的倔强努力增加了死亡的痛苦和东亚的混乱,在几代人的时间内关闭了实现列强平等的可能性。
较之昭和日本,更不用说较之德国和俄罗斯,中国更是列强俱乐部的后来者,更难确定适当的位置。在霍布斯世界积累游戏规则的三百年间,我们是局外人;在威尔逊世界修正游戏规则的数十年间,我们是挑战者;现在,我们尚需明确自己的国际定位。游戏规则总是创始者宪制的延伸,总会将后来者的宪制变成自己的延伸,后来者为了争取融入国际体系的更高层次,通常需要对自己实施痛苦的改造。奥斯曼帝国在入口处,土耳其共和国在出口处。中国自觉和不自觉地依据自己在中间层的地位,能够理解来自内圈的实力干预,但它尚未赢得塑造、修改和解释游戏规则的核心资格,因此始终对规范世界的结构性力量缺乏良好感觉——内政和外交的政治习惯存在天然和本能的配合默契,犹如骑手和他一起长大的马儿。罗马人和英国人总是挥洒自如,因为他们自身就是国内和国际习惯法成长的连接枢纽。新兴列强的外交传统与自身的历史习惯割裂,依靠《万国公法》和国际关系学派的抽象理论,在蛮横与笨拙之间来回跳跃,因迟钝和误判付出的代价多于因实力不足,因结构性冲突付出的代价多于因迟钝和误判。如果经验不能形成完整的认知图,失败就不是成功之母,只是更大失败的上游。1937年的日本犹如落入蛛网的飞虫,用更大的努力换取了更深的绝境。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在飞虫的眼中,蛛网是透明的,它能够有效利用的经验没有超出达尔文世界和霍布斯世界的范围,对它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后果的内圈只能形成错误的解释:敌对的实体比自己更强大,但仍然同是霍布斯实体;运用霍布斯世界的规则和武器,并不是不能胜利。在日本自己的经验世界内,这种结论并非不合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