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第16/30页)
“只是什么?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那个,只是印刷煽动性手册赚不到多少钱。”他解释道。
“这我同意,”想到他进一步的坦白会揭示些什么,我的心跳开始加快,“那你还干些什么?”
“那个,我就还干点儿走私,”他不无歉意地说,“在印刷之余,算是吧。”
“走私?”我瞪着他,“走私什么?”
“嗯,主要是威士忌,时不时也运些朗姆酒,还有些法国葡萄酒和麻纱。”
“原来如此!”整幅拼图里的碎片开始一一落位——威洛比先生、爱丁堡码头,还有关于我们今晚的住所的谜团。“这就是你与这里的关系所在吧——你说珍妮夫人是你的顾客,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他点点头,“我们合作得很好。从法国运来的酒都储存在楼下的一个酒窖里,有些我们就直接卖给珍妮,其余的那些在运走之前由她替我们保管。”
“嗯,那你们的约定里,包括……”我小心地说,“你,呃……”
他朝我眯起了他的蓝眼睛。
“至于你想问的,外乡人,我的回答是:不。”他的语气很坚决。
“哦,是吗?”我心中暗喜,“你能读出我的心思啰?那我想问的是什么?”
“你想知道我会不会时而用我得到的报酬换取些别的,对吗?”他抬起一边的眉毛。
“嗯,是的,”我承认,“虽说那也不关我的事。”
“哦,不关你的事吗?”这时他两条红色的眉毛都抬了起来,他抓住我的双肩,俯身靠向我。
“关不关?”他接着问,呼吸显得很急促。
“关,”我回答得同样急促,“那你没有——”
“我没有。过来。”
他用双臂环抱住我,把我拉近他的身边。身体的记忆力与头脑不同。当我在思考、疑虑和担忧的时候,我不得不尴尬而笨拙地摸索前行。而当意识和思考不再横加干涉,我的身体本来就记得他,并能与他和谐地一应一答,仿佛上一次被他触摸仅仅是几个瞬息之前,而非时隔多年。
“这一次我比我们洞房的那个晚上都害怕。”我呆呆地望着他喉头缓慢而强劲的脉搏,自言自语地说。
“是吗?”换了个手臂,他把我抱得更紧了,“我很可怕吗,外乡人?”
“不是,”我把手指搭上了他那细小的脉动,呼吸着他身上散发的那种深沉的麝香气息,“只是……头一次……我没想过那一切会长久。我想的是离开这里,那时候。”
他发出一声隐约的鼻息,胸膛中央一小块凹陷的低谷里有细微的汗珠在闪光。
“你确实离开了,可你现在又回来了,”他说,“可不,回到了我这里。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
我望着他,稍稍抬了抬身子。他那像猫一般的向上扬起的眼睛此时紧闭着,睫毛上闪耀着绝美的色泽,那是我凝望了无数次,而始终无法忘怀的红色,从尖端深暗的棕红渐渐淡去,直到根部浅到近乎金黄。
“你当时怎么想的,我们头一次躺在一起的时候?”听到我的问话,他深蓝的眼睛慢慢地睁开,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对于我,外乡人,一切从来就意味着天长地久。”他简单地回答。
后来,我们交缠在一起进入了梦乡,雨点打在百叶窗上的声音很轻柔,夹杂其间的是底下小楼里各色交易的沉闷声响。
不安的一夜。过度的疲劳让我无法再支撑更久,但过度的欣喜也让我无法睡得更深。也许我是担心一旦睡去他又会消失。我们紧靠着躺在一起,并没有清醒,但彼此的知觉却妨碍着各自陷入沉睡。我觉察得到他肌肉中每一个细小的抽搐和呼吸间的每一次起伏,我也知道他同样觉察着我。
半梦半醒之间,我们辗转反侧地触摸着对方,仿佛跳着一种缓慢而倦怠的芭蕾,无声地复习彼此身体的语言。在深夜中最寂静的时分,当他无声地转向我,我也转向了他,于是我们又一次在缓慢而无言的柔情里水乳交融,直到最终双双静止下来,收藏起彼此的秘密。
像暗夜里的飞蛾,我的手轻捷地掠过他的腿,找到了那细长如深邃的河流一般的伤疤。我用指尖追溯着那黑暗中悠长的线条,停在那河流的尽头,似有似无地轻触着,无声地问道:“怎么弄的?”
一声叹息改变了他呼吸的节奏,他的手覆到我的手上。“卡洛登。”这简单的一句耳语如招魂一般唤起了记忆中的一切悲剧、死亡和徒劳枉然。还有那把我从他身边夺走了的可怕的分离。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小声说,“再也不会。”
他把头从枕头上转过来,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他的双唇轻拂着我的,如昆虫的羽翼一般轻盈。他转身仰卧在床上,把我挪到他的侧面,他的手沉重地搭在我大腿的弧线上,把我揽在他近旁。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他又动了一下,把床单推开了一点儿。一股凉风拂过我的前臂,细小的汗毛丝丝立起,随即又在他温暖的抚摸之下躺倒下来。我睁开眼睛,见他侧卧在那儿,专注地凝视着我的手。屋子在难以觉察地从黑夜向白天转变,那静置在被子上的手像一尊白色的雕像,骨骼与筋络勾勒出灰白的线条。
“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他低着头,轻言细语地徐徐描绘起我手指的外形,那细长的手指在他深色肌肤的触摸之下恍惚如鬼影一般。
“她哪里像你,哪里像我?告诉我吧!她的手就像你的一样吗,克莱尔?还是像我的?你能画出她的样子吗?好让我能看得见。”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边上,他完好无损的那一只,笔直的手指,平伏的关节,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方正而整洁。
“像我的。”我刚刚苏醒的嗓音低哑得都盖不过屋外雨声的鼓点。楼下一片寂静。我那静置着的手示意性地把手指轻轻地抬了起来。
“她的手细长得像我——却比我的要大点儿,手背宽宽的,外侧靠近手腕的地方有条很深的弧线——像那样,就像你的。她的脉搏在那儿,跟你的在一个地方。”我摸到他桡骨的弧线上有一条静脉跨过的地方,腕关节与手掌的交界。他静默无声地让我的指尖触摸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