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第17/30页)
“她的指甲也像你,方方的,不是我这样的椭圆形。不过右手歪歪的小指倒像我,”说着我抬起了那小指,“我母亲也一样,兰姆叔叔告诉我的。”我五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对她我没有清晰的记忆,但每每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我便会想起她来,如同此刻一般,定格在一个洒满恩典的瞬间。我把那翘着歪歪的小指的右手叠在他的手上,然后举起了它,抚上他的脸颊。
“她也有这条轮廓,”我勾勒出他从鬓角到脸颊间刚劲的线条,轻声说道,“有你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睫毛,一样的眉毛,还有你们弗雷泽家的鼻子。她的嘴更像我的,厚厚的下嘴唇,但宽宽的嘴角像你。下巴尖尖的,像我,不过线条更加有力。她是个大个子姑娘——几乎六英尺高。”我感到他怔了一下,便随即轻轻地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膝盖,“他的腿像你的一样长,不过非常女性化。”
“那她有没有这条小小的蓝色血管,就这儿?”他抚摸着我的脸颊,拇指温柔地逗留在太阳穴上,“还有像小翅膀一样的耳朵,外乡人?”
“她总是抱怨自己的耳朵,说它们招风。”一时间,布丽安娜仿佛在我们之间活了起来,我感到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她的耳朵上穿了耳洞,你不介意吧?”我加快了语速,努力想止住眼泪,“弗兰克不喜欢,说那个看着低俗,说她不该那样。可那是布丽想要的,所以我就答应了,在她十六岁那年。我也有耳洞,所以觉得更没有理由阻止她,而且她的朋友们都有,而且我——我不想——”
“你做得对,”他打断了我近乎歇斯底里的话语,“你做得很好,”他柔和而坚决地重复着,抱紧了我,“你是个极好的母亲,我确定无疑。”
我又哭了起来,无声地,靠着他颤抖不已。他温存地搂着我,摩挲着我的后背喃喃地说:“你做得没错,”一遍又一遍,“你做得很好。”直到最后,我停止了哭泣。
“你给了我一个孩子,我的褐发美人,”他对着我散作一团的头发轻柔地说道,“我们就永远合为一体了。她既安然无恙,你我便得永生。”他非常轻盈地吻了我,随即把头枕在了我的旁边。“布丽叶娜。”他轻轻吐出她的名字,用那独特的高地人的口音,把那个名字占为己有。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他沉入了睡梦。片刻之后,望着他舒展在梦乡里宽阔而甜美的嘴角,略带着笑意,我也随之沉沉睡去。
妓女的早餐
多年来,作为一个母亲和医生的双重职责培养了我从最酣熟的睡梦中立即清醒过来的能力。就像此刻醒来,我立刻清楚地意识到身边破旧的亚麻床单、窗外滴着雨水的屋檐,以及詹米身上温暖的气息,那气息里夹杂着从头上百叶窗缝里渗入的清甜的凉意。
詹米不在床上。无须伸手或睁开眼睛,我已经知道身边没有人。不过,他在不远的地方。听得见一些窸窣的动静,接着,近处响起微小的摩擦声。我在枕头上转过脸来,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灰暗的光线将一切都洗去了色彩,但他的身体在暗处却显得线条分明。衬着屋里黑色的背景,他坚实地突显着,像一具象牙雕塑,真切得仿佛蚀刻在空气表层。他赤裸着背对着我,站在刚刚从洗漱台下拉出来的便壶跟前。
我欣赏着他方正而又浑圆的臀部肌肉,两侧各陷下一个小窝,也欣赏着那浅白的肌肤脆弱的样子。他背脊上的那条深沟是一条流畅的曲线,从胯部升向肩膀。他轻轻地动了动,微光照到他后背上的伤疤,隐隐的寒光一现,我的呼吸霎时间哽在喉头。
他转过身,神情平静而略带恍惚,见我正看着他,些微惊跳了一下。
我微笑着没有作声,想不出说什么好。就这么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嘴角带着同样的微笑。他沉默着靠近我坐到床上,床垫在他的身下动了一动。他摊开掌心放在被子上,我便把自己的手摆了上去,丝毫没有犹豫。
“睡得好吗?”我愚蠢地问。
他咧开嘴笑了:“没有,你呢?”
“没有,”即便是隔开了如此的距离,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温暖,尽管屋里很冷。“你不冷吗?”
“不冷。”
我们又沉默了,却无法把彼此的眼光挪开。晨光渐亮,我仔细地端详着他,逐一比照着回忆与现实。一线阳光划开百叶窗缝照进屋里,从他的一绺头发上折射出红铜的光彩,他肩头的弧线和腹部平缓的斜坡被一一镀上了金色。比起我的记忆,他似乎更为高大一些,尤其是更为近在咫尺。
“你的个子比我记忆里更大了。”我试探地说。他斜过脑袋,调笑地俯视着我。
“我觉得你好像小了那么一丁点儿。”
他包裹着我的手,手指轻柔地在我手腕的骨头上绕着圈儿。我觉得嘴唇好干,便吞下口水舔了舔嘴唇。
“很久以前,你问我知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这个是什么。”我说。
他注视着我,此时的光线令他深蓝色的眼睛显得近乎黑色。
“我记得,”他小声说,手指一时间握紧了我,“那究竟是什么——当我触摸你的时候,当你与我同床共枕的时候。”
“我说我不知道。”
“那时我也不晓得。”他的微笑淡去了些微,但仍旧潜藏在嘴角之际。
“我现在也还是不知道,”我说,“可它——”我停下清了清嗓子。
“可它还在那儿,”他替我说完,嘴角的笑意升了起来,点亮了他的眼睛,“是吗?”
是的。我对于他的强烈的感觉从未消亡,就好像他是我身边一条点燃了的火线,并会随时引爆的炸弹。然而,我们之间的感情却已不再相同。当我们合二为一地坠入梦乡,彼此间牵系着对我们共同的孩子的爱恋,再次醒来时,作为两个独立的人,捆绑着我们的那层关系已经变了。
“是的,它还在——我是说,那不仅是因为布丽安娜的关系吧,你觉得呢?”
握在我手指上的压力增加了。
“你问我,想要你是否因为你是我孩子的母亲?”他难以置信地抬起了一边红色的眉毛,“这个,当然不是。并非我没有心存感激,”他匆匆地补充道,“但是——当然不。”他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我,阳光照亮了那窄窄的鼻梁,他的睫毛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