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第19/30页)
他一脸就事论事的神情叙述着,可那念头却令我不免晕眩起来。
“明显他们没有,”我说,“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詹米抓抓鼻子,一手把头发拨到脑后,捋开了垂到眼前的狂野的散发。“那个嘛,要归功于伊恩,”他说,“他不肯让詹妮那样做。他说他最了解只有一条腿的生活,虽然他自己不是非常在乎,可他觉得我绝不会喜欢——考虑到所有的因素。”他加上了最后一句,一边挥了挥手,又瞥了我一眼,算是涵盖了所有的一切——包括战役的失败,包括战争,包括我,包括他的家园和生计——关于他的正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感到伊恩很可能是非常正确的。
“于是,詹妮喊来三个佃农坐在我身上摁住我,而她则拿起一把菜刀划开了我的腿,一直切到里面的骨头,再用开水把伤口清洗干净。”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啊!”我恐怖地惊叫起来。
他见状微微一笑:“哎,不过还挺管用。”
我使劲地吞下口水,隐约尝出来苦胆的滋味。“上帝啊,我都觉得你得瘸腿一辈子了!”
“啊,她尽其所能洗得非常干净,然后缝起了伤口。她说她不能让我死,不能让我变成瘸子,也不能让我整天躺着顾影自怜,还有——”他耸耸肩,有点无可奈何,“总之,当她说完了所有的不能让我干的事儿,我觉着我能做的也只剩下快点儿好起来了。”
他笑了,我也应声笑答。回忆着那段往事,他的笑容舒展开来:“一旦我可以站起来了,她便命令伊恩天黑后带我出去练习走路。上帝啊,我们俩的样子一定非常滑稽,伊恩拖着他的木腿,我拄着我的拐杖,两人来来回回走在大路上,活像一对一瘸一拐的鹳鹤!”
我又笑了,却不得不使劲眨眨眼睛,忍回泪水。眼前的这幅画面再真切不过了,一对跛行的高大身影,在黑暗与痛苦中彼此倚靠着,彼此支撑着,固执地挣扎前进。
“你在一个岩洞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是吗?我们找到了关于那个的传说故事。”
他惊异地抬起眉毛:“传说故事?关于我,你是说?”
“你是个赫赫有名的高地传奇,”我就事论事地说,“你将会成为,起码是。”
“因为我住在岩洞里?”他显得有些欣喜,又有些尴尬,“啊,那个也能当故事,有点儿太愚蠢了吧?”
“安排把你自己出卖给英国人换取你头上的悬赏,这还不够戏剧性吗?”我越发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险,你可冒得不小啊!”
他的鼻尖有点儿红了,脸上现出些微窘迫。
“那个啊,”他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不觉得监狱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在当时的情况之下……”
我尽量显得平静,但此时回想起来,一股突如其来的荒诞的愤怒让我直想上前摇撼他的身躯。
“监狱,滚你的!你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可能绞死你,不是吗?而你他妈的还是去了!”
“我必须做些什么,”他耸着肩,“如果英国人傻到肯花那么大的价钱买我一具肮脏的尸首——那我也没办法。总没有哪条法律禁止人们赚傻瓜的钱吧?”他翘起了一边嘴角,让我顿时不知该给他一个亲吻,还是一记耳光。
我哪个也没给,只是坐在床上开始用手指梳理我乱作一团的头发。
“我看嘛,谁是傻瓜还有待商榷,”我没有看他,“不过即便如此,你应该知道你女儿非常为你自豪。”
“真的?”他听起来惊愕无比,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尽管心存恼怒,还是忍不住笑了。
“那是当然。你可是个十足的英雄啊,不是吗?”
听到这里他的脸色已经通红,他非常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
“我?绝对不是!”他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这是他在思考或者困惑的时候一向的习惯。
“不,我是说,”他慢慢地开始解释,“我做的可绝对不是什么英勇的行为。我只不过……再也忍受不了了。看着他们所有人忍饥挨饿,我是说,却无法帮助他们——詹妮、伊恩和孩子们,还有所有的佃农和他们的家人。”他无助地俯视着我,“我当时真的不在乎英国人会不会绞死我,”他说,“我觉得他们不会,因为你告诉过我的,但就算这一去真的意味着绞刑——我也会去的,外乡人,义无反顾。不过那不是勇敢——远远不是。”他一脸挫败地把双手抛向空中,背转身去,“我实在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我明白了,”过了一会儿,我柔声回答道,“我可以理解。”他站在小衣柜边上,仍旧一丝不挂,听到我的话后他转身看着我。
“真的吗?”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了解你,詹米·弗雷泽。”此时我感到一种绝对的确信,继我踏进石阵的一刻起我从未如此肯定。
“真的吗?”他又问了一遍,这次我看见他嘴边隐隐的笑意。
“我想是的。”
他绽开了笑容,正准备开口回答,却听见卧房门被敲响了。
我惊跳了一下,好像摸了火烫的炉灶。詹米哈哈笑起来,弯腰拍了拍我的胯部,向门口走去。
“我猜是女佣给我们送早点来了,外乡人,不会是巡警。再说我们是结了婚的,对吧?”他挑起一边眉毛戏谑道。
“话是这么说,你是不是得穿点儿什么呀?”他正把手伸向门把。
听我一说,他低头瞧了自己一眼。
“我不觉得这个楼里的人见此会惊慌失措的,外乡人。不过,为了尊重你的感情嘛——”他冲我咧嘴一笑,从洗漱台上抽了一条亚麻毛巾,胡乱地往腰间一裹,随即打开了门。
我瞥见走廊里站着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连忙把床被一拉盖过了脑袋。这个反应纯粹是出于恐慌,因为假如那真是个爱丁堡警官或其手下,我很明白几条被子根本挡不住什么。继而来客开始说话,而我庆幸自己暂时安全地躲了起来。
“詹米?”那个声音显得相当震惊。虽然二十年没有听见,我还是立刻辨认了出来。转了个身,我秘密地掀起了被子的一角,偷偷向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