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第28/30页)
我站在一道由空酒桶草草垒成的屏障背后,迟疑着低头向那临时澡盆深处望了一眼。近旁有支蜡烛独立在一摊融化的蜡泥中,水面上忽闪的烛光令漆黑的澡盆显得深不见底。我脱去衣裙,剧烈地颤抖着,意识到热水和现代水暖设施唯独当近在眼前的时候才那么容易弃如敝屣。
詹米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大大的手帕,迟疑地眯眼看了看。
“嗯,比起你的裙子,这个可能干净一些吧。”他耸耸肩,把手帕递给我,便脱身到密室的另一头,去察看各项操作的进展了。
洗澡水冰冷无比,地窖里也一样。我小心地擦拭着全身,冰冻的水顺着肚子和大腿往下流淌着,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战栗。
此时楼上会是怎样的情形,这个念头对我忧心忡忡的凄凉现状于事无补。想必,我们暂时还足够安全,只要地窖的假墙能蒙骗过所有前来搜查的税务官员。
然而,要是这堵墙保不住我们了,那此地便会彻底失去希望。这间密室似乎除了假墙里的一道门以外别无出路——如果这堵墙失守了,我们则将被人赃俱获,非但窝藏了大量违禁的白兰地,还持有一名皇家官员被谋杀的尸首。
那位官员的失踪一定会引发密集的搜索吧?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幅画面,税务官员们清理着妓院,询问并威胁着那些女人,关于我、詹米和威洛比先生的完整描述一一浮出水面,外加不止一个目击证人对谋杀现场的陈述。我不由自主地望了望远处的墙角,死人就躺在那里,血迹斑斑的裹尸布上印满了粉色和黄色的蜀葵图案。威洛比先生不见踪影,一准是倒在那一桶又一桶白兰地的背后了。
“来,外乡人,喝点儿这个。瞧你的牙齿都在发抖,别咬坏了舌头。”我觉得自己像一头海豹蹲在冰洞口,詹米如同一条圣伯纳犬又出现在我的身边,提着一桶白兰地。
“谢——谢谢。”我扔下浴巾,用双手端稳了他递来的木质酒杯,好让它不至于撞在我的牙齿上嘎嘎作响。白兰地真的很管用。我一边抿着酒,那酒一边像滚烫的煤球一样滑入我的肠胃之中,纵生出丝丝缕缕温暖的触须,立刻遍及了我冰冷的四肢。
“哦,上帝啊,这下好多了,”我停下喘了口气,“这是没掺过水的吗?”
“掺了,没掺水的没准会喝死你的。不过这个可能比我们卖的要浓一点。喝完这些穿上衣服,你还能再喝点儿。”詹米接下我手里的杯子,把我的手帕浴巾交还给我。我开始匆忙地了结这冰冷的沐浴程序,眼角的余光里,他心事重重地看着我,眉头紧锁着。我曾预料到他的生活会有多复杂,我也理解我的存在无疑会使其更加复杂化。如果能知道他心中的想法,我一定会不惜代价的。
“你在想什么,詹米?”我一边擦去大腿上最后的那些污痕,一边侧过头看着他。我的动作晃动了小腿边的水纹,烛光在上面映出闪闪的亮点,仿佛我从身上洗去的深暗的血痕流进水中,又重新显现出鲜红的血光。
他的眼睛回过神来聚焦到我的脸上,一时间愁眉散尽。
“我在想,你太美了,外乡人。”他柔和地说。
“要是有谁喜欢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的话。”我酸溜溜地说,一边踏出澡盆,伸手拿起酒杯。
“哦,是啊,”他说,“瞧,看见一只光鸡也会勃起的,全苏格兰也就只有我一个了。”
我扑哧一下喷出白兰地,哽噎了起来,紧张和恐惧令我一下子几乎有点歇斯底里。
詹米马上脱下了身上的外衣裹住我,把一边颤抖一边又咳又喘的我紧紧抱在怀里。
“弄得我走过卖家禽的铺子都很难保持正经啊,”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隔着衣服快速地摩擦着我的后背,“嘘,外乡人,嘘,都会好的。”
我抓紧了他,仍然不停在发抖,“对不起,”我说,“我没事。不过这一切都是我不好,威洛比先生打死那个征税官也是因为他以为那人在对我动手动脚。”
詹米哼了一声。“那也不算是你的错,外乡人,”他冷漠地说,“反正,这也不是威洛比头一次干蠢事了。他喝醉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多疯狂的事儿都有。”
突然间,注意到我刚才说的什么,詹米的脸色变了。他睁大眼睛俯视着我:“你是说的‘征税官’吗,外乡人?”
“是啊,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放开我的肩,倏地转过身,顺手拿起酒桶上的蜡烛就走。我不想独自留在黑暗中,便跟着他来到那躺在披肩之下的死尸所在的墙角。
“你拿着。”他毫不客气地把蜡烛塞到我手里,跪到那被包裹着的人形一边,掀开带血的盖布,露出了死人的脸。
我见过的死尸不在少数,这一眼也并没有吓到我,却着实令人嫌恶。那双半闭的眼睑下的眼珠朝上翻着,加剧了整个阴森可怖的效果。看着那僵死的脸,惊愕的神情,在烛光下泛着蜡光,詹米皱起眉咕哝了些什么。
“怎么了?”我问。先前我还以为自己再也暖和不起来了,可詹米的外衣不仅质料厚实,做工地道,而且保留了他自身和暖的体温。我仍觉得很冷,但已慢慢停止颤抖。
“这不是个征税官,”詹米继续皱着眉头,“我认识这个地区所有的乘骑军官,还有监管他们的上级长官。但这个人我从没见过。”他厌恶地掀起那透湿的衣襟,向里边摸索起来。
他里里外外小心地摸遍了那人的衣服,最后掏出一把小刀和一本红纸包的小册子。
“《新约全书》。”我有些惊讶地念出书名。
詹米点点头,抬起一边眉毛仰头看看我:“不管是不是征税官,把这个带进窑子挺奇怪的。”他把小册子在披肩上蹭了蹭,接着颇为轻柔地拎起披肩重新盖上那张脸,摇着头站了起来。
“他口袋里没有别的了。所有的海关检察官或征税官都必须随时携带搜查令,否则他就无权搜查也无权缴货。”他抬头看看,双眉高挑着,“你怎么会觉得他是征税官?”
我抱拢了詹米的外衣裹住身子,努力回忆着他在楼梯平台上跟我说的一切。“他问我是不是个诱饵,还有夫人在哪儿。然后他说有一笔赏金——从截获的违禁品里抽的头,他这么说的——还有就是除了他知我知,没有别人知道。而且,是你说的,有征税官正找你呢,”我补充道,“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觉得他就是其中之一了。而当威洛比先生出现之后嘛,就都一团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