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祭品(第8/14页)

他们回到俱乐部之后,一个名叫卡特·奥克斯利的男人走过来,对浑身是汗坐在吧台的胖律师说:“说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你可得小心点。”

亨利转身皱起了眉头。奥克斯利刚加入米德乡村俱乐部,是个工程师,靠苦干当上了造纸厂的二把手。伯尼·希尔带他来加入四人赛。整场比赛他都没说几句话。“什么女人?”亨利说。

“你在外头说起过一个名叫威拉德·拉塞尔的男人,对吧?”

“是啊,他是姓拉塞尔。怎么了?”

“老兄,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但他去年秋天差点赤手空拳打死一个人,就因为那人对他老婆出言不逊。被打的人到现在还没好,总是呆坐着,脖子上挂着个咖啡罐接口水。想想看。”

“你确定我俩说的是同一个人?我认识的那个可是骂不还口啊。”

奥克斯利耸耸肩:“也许他只是话少。这种人你得格外小心。”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诺肯斯蒂弗有地。”

亨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烟盒,给这位新会员递了支烟。“你还知道什么关于他的事?”他问。那天早上伊迪丝对他说,她觉得他们应该给园丁买辆皮卡。她站在厨房窗边吃着一块蓬松的油酥点心。亨利不禁留意到点心上面撒满了巧克力糖霜。真配你啊,他想着,这个臭婊子。但他很高兴看到她发胖了。很快她的屁股就要跟横过来的斧头柄一样宽了。让那个割草的杂种好好干吧。“不用买新的,”她说,“只要他能开就行。威利一直走路上班很辛苦的,他脚太大了。”她又伸手从袋子里拿了块点心:“天呐,亨利,是你的两倍长呢。”

5

从今年第一天开始,夏洛特的肚子就总是抽着疼。她一直跟自己说只是胃酸过多,也许是消化不良。她妈妈就有很严重的胃溃疡,夏洛特记得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就只能吃吐司片和米布丁。她少吃了些油脂和胡椒,但还是无济于事。到了4月,她有点吐血。阿尔文和威拉德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在床上躺好几个小时,要是她弓起腿侧躺不动,腹部的绞痛就能明显缓解。她担心医疗费用不菲,会花光他们攒着买房的钱,所以保守着疼痛的秘密,傻傻地希望让她不舒服的东西会自己走远,不治而愈。毕竟她只有30岁,这么年轻能有什么大毛病。但到了5月中旬,偶尔吐出的血点子变成了固定吐出的小股鲜血。为了止疼,她开始偷喝威拉德藏在厨房水槽下面的加仑装老乌鸦牌威士忌。快到月底的一天,就在学校快放暑假的时候,阿尔文发现她昏倒在厨房地板上,身下是一摊稀薄的血迹。一盘松饼烤焦在炉子上。他们没有电话,所以他在她头下垫了个枕头,尽力清理了地面。他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祈祷这声音别停下。那天傍晚他父亲下班回家的时候,她依然人事不省。几天后医生告诉威拉德,已经太迟了。这世界上总有人在死去,1958年夏天,阿尔文·尤金·拉塞尔10岁那年,轮到了他的母亲。

在医院住了两周后,夏洛特从床上坐起来,对威拉德说:“我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是个好梦吗?”

“对。”她说。她伸出手去轻轻攥住了他的手。她瞟了一眼把自己和隔壁病床的女人分开的白布帘,压低了声音:“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我想回家,装作那是我们自己的房子,就一阵子。”

“你怎么撑得住?”

“有他们给我的药就行,”她说,“有了它,就算别人跟我说我是示巴女王(6)我也信。还有,你听见医生说的话了。我肯定不想把剩下的日子浪费在这个地方。”

“你就梦见了这个吗?”

她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什么梦?”她说。

两小时后,他们开出了医院停车场。在沿着50号公路开回家的路上,威拉德停车给她买了杯奶昔,但她咽不下去。他把她抱进后面的卧室,让她躺得舒舒服服的,给她注射了一些吗啡。一分钟后,她就双眼无神,睡了过去。“你在这儿陪着妈妈,”他跟阿尔文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他穿过田地,凉风轻拂面颊。他跪在祈祷木前,听着傍晚树林中细小、平静的声音。他盯着十字架看了好几个小时。他从每一个可以想到的角度审视着他们的不幸,寻求着解决办法,但总以同样的答案告终。在医生们看来,夏洛特已经没救了。他们觉得她还有5周,最多6周的时间。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看他和上帝的了。

他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夏洛特还睡着,阿尔文坐在她床边的一把直背椅上。他看得出孩子一直在哭。“她醒过吗?”威拉德低声问道。

“嗯,”阿尔文说,“但是,爸爸,她为什么不认识我了?”

“因为她用了药。过几天就好了。”

男孩看着夏洛特。就在几个月以前,她还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可现在大部分美貌已经荡然无存了。不知道等她病好了会是什么模样。

“我们也许最好还是吃点东西。”威拉德说。

他给自己和阿尔文做了鸡蛋三明治,还给夏洛特热了一罐汤。她喝下去又吐出来,威拉德清理干净,把她抱在怀里,感受着她急促的心跳。他关了灯,挪到她床边的椅子上。夜里有段时间他睡了过去,但又浑身是汗地醒了过来,梦里是米勒·琼斯,被活剥了皮吊在棕榈树上,心脏还在跳动。威拉德把闹钟拿到眼前一看,快4点了。他没能再睡着。

几小时之后,他把所有威士忌泼在屋外的地上,去谷仓拿了些工具:斧子、耙子、长柄大镰刀。那天剩下的时间他都在扩充祈祷木周围的空地,劈砍着石楠和小树,把地面耙平。第二天,他把谷仓的木板拆了下来,让阿尔文帮他扛到祈祷木那儿。他们一直忙到晚上,在空地周围新竖起8个十字架,都和原来的那个一样高。“医生治不好你妈妈,”摸黑回家的路上,他告诉阿尔文,“但我希望我们能救她,只要全力以赴。”

“她会死吗?”阿尔文说。

威拉德想了想,回答道:“只要你好好求上帝,他什么都能办到。”

“我们该怎么做呢?”

“明天一早我告诉你。这件事不容易,但我们别无选择。”

威拉德请假没去上班,跟工头说他妻子病了,但很快就会康复。他和阿尔文每天都花好几个小时在木头那儿祈祷。每次他们穿过田地去树林的时候,威拉德都要再解释一遍他们的声音必须传到天堂上,唯一的方法就是他们的祷告要绝对虔诚。夏洛特越虚弱,祷告的声音就越响亮,甚至传到了山下,传遍了小镇。诺肯斯蒂弗的居民每天早晨都伴着他们的恳求声醒来,每天晚上又伴着这个声音睡去。如果有一阵子夏洛特的情况特别糟糕,威拉德就会骂儿子说他不想让妈妈好起来。他会对孩子又踢又打,随后又陷入深深的自责。有时阿尔文觉得父亲似乎每天都在对自己道歉。过了一阵子他就不在意了,接受了打骂和之后的懊悔,把这些当成他们如今生活的一部分。晚上他们还会继续祈祷,直到声嘶力竭,再拖着步子回到家,从厨房台面上的井水桶里喝口温水,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到了早上,再重新开始。但夏洛特依然日渐消瘦,离死亡越来越近。每次她从吗啡带来的昏睡中醒来,都会求威拉德不要再白费力气,让她安安静静地离去。但他并不打算放弃。哪怕要耗尽他的一切,也在所不惜。每时每刻,他都期盼上帝圣灵降临,将她治愈。7月第二周快结束时,他感到些许的安慰,因为她已经比医生的预期活得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