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48/64页)

“请说。”我说。

“文章不完整。你采访了幸存者、目击者,还有博恩拉罗朗德的居民,这很好,的确是不错。但还是有遗漏。警察,法国警察。”

“怎么说?”我有些恼火,“法国警察怎么样?”

“如果能找出负责拘捕的法国警察,听听他们的说法,那就太完美了。他们现在岁数应该很大了。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告诉他们的子孙的?他们的家人是否知情?”

的确没错,我从来没想过可以这么做。我心底的气恼消失,反而感到沮丧。

“嘿,茱莉娅,没关系,”约书亚轻笑,“你的表现已经很好了,再说,那些警察可能根本就不愿意开口。你在数据里应该读到警察的事了,是吧?”

“没有,”我说,“现在回头想想,我找到的资料中,完全没有提及警察。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是啊,奉命行事。”约书亚重复我的话,“我却想要知道他们这些年来如何面对这个命令。说到这里,那些负责从德朗西驾驶火车直达奥斯维辛的司机呢?他们知不知道车上载着什么人?难不成真以为自己载运的是牲口?他们知不知道自己要将这些人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还有,巴士驾驶员呢?难道也全不清楚?”

他又说对了。我还是没说话,出色的记者的确会去探究这些禁忌的话题——法国警察、法国交通系统。

然而我只注意到冬季竞赛馆的孩子们,特别是其中的一个孩子。

“你还好吗,茱莉娅?”他的声音传过来。

“好得很。”我没说实话。

“你需要休息了,”他宣布,“你该坐飞机回家了。”

“我正打算这么做。”

当天晚上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来自欣喜若狂的娜塔莉·迪福尔的。我可以想见她兴奋的表情和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眸。

“茱莉娅!我重新看过爷爷留下的东西,找到莎拉的卡片了!”

“莎拉的卡片?”我没听懂她的话。

“就是她宣布要结婚的那张卡片,上面有她丈夫的名字!”

我抓起笔,忙乱中却找不到纸张,于是用圆珠笔直接写在手背上。

“什么名字?”

“卡片上写,她要和理查德·杰·雷斯福德结婚。”接着她告诉我名字怎么写,“卡片上的日期是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五日,就这样了,没有地址,也没有其他信息。”

“理查德·杰·雷斯福德。”我重复着这个名字,清晰地写在手背上。

我向她道谢,承诺会把进展告诉她,然后打电话到曼哈顿找夏拉,接电话的是她的助理蒂娜,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夏拉的声音。

“又是你,甜心?”

我直接说出重点。

“在美国要怎么找到一个人?”

“电话簿。”她回答。

“就这样?”

“是还有其他办法。”她的回答有些含糊。

“如果我想找一个在一九五五年消失的人呢?”

“有没有社会保险号、汽车牌照,或是地址呢?”

“什么都没有。”

她吹了声口哨。

“那就难度很高了,可能找不到,但还是可以试试看。我有些朋友可能有办法。把名字给我。”

就在这时候,前门开了又关,接着传来钥匙落到桌上的声音。

我丈夫从布鲁塞尔回家了。

“我回头再拨回去。”我低声对妹妹说完话,挂掉电话。

伯特兰走进房里,脸色苍白阴沉。他走到我身边,双手环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

我得赶紧说出来。

“我没有打掉孩子。”我说。

他没有动。

“我知道。”他回答,“医生给我打电话了。”

我抽开身子。

“伯特兰,我没办法这么做。”

他微笑,绝望的笑容十分生疏。他走到窗边,拿起托盘上的烈酒,倒进杯中,然后仰头一饮而尽。这个可憎的姿态让我很不舒服。

“现在怎么办?”他放下杯子,“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我摆出微笑,但是心里知道这个笑脸十分虚假。伯特兰坐在沙发上,松开领带,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

接着他开口说:“我不能再要个孩子,也没办法接受这个想法。茱莉娅,我一直这么告诉你,但是你不愿意听我说。”

伯特兰的语调不同于以往,我仔细观察,发现他表情脆弱。我突然想起爱德华·泰泽克在车里告诉我莎拉返回巴黎老家时,也曾经有着这样的脸色。

“我无法阻止你生下孩子,但是我得让你知道我同样无法妥协。这个孩子来到世上,绝对会毁了我。”

他看起来迷惘无助,让我觉得自己应该要同情他,但是没想到,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厌恶之情。

“毁了你?”我重复他的话。

伯特兰起身,倒了第二杯酒。他一口饮下,我却移开目光。

“宝贝,你没听过中年危机吗?你们美国佬不是最喜欢这个措辞吗?你一心只有工作、朋友、女儿,根本没注意我的感受。老实说,我看你也不在乎,不是吗?”

我瞪着他看,十分诧异。

他缓缓靠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看。我从来没见过他表现出如此缓慢谨慎的肢体语言。他的脸上出现皱纹,我突然发现眼前的丈夫已经老了;年轻气盛、趾高气扬、精力充沛的伯特兰早已不见踪影,我眼前的丈夫仿佛是另一个人。这些改变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发觉?伯特兰开怀的笑语和冲劲化作乌有。即使在晚宴上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伯特兰仍然充满魅力,成为大伙儿的焦点,以独特的闪烁目光和魅惑笑容掳获众人。

今晚,伯特兰精练尽失,整个人松懈下来,垂头丧气地坐着,眼神哀伤,嘴角下垂。

“你一直没发现、没注意到我的心情,对吧?”

他的语调平缓,毫无起伏。我坐在他身边,轻抚他的手。我怎能承认自己一直没发现?要如何出言道明自己的罪恶感?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伯特兰?”

他的嘴角更下垂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