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51/64页)

稍早顺着六十七号公路前进时,我完全陶醉在利奇菲尔德郡那未经破坏的乡村景致之间,尽管正逢盛夏,沿途依然层峰翠峦,植被茂密,水面波光粼粼。我忘了新英格兰有多热,即使将冷气开到最大,我还是热到喘不过气,喉咙干得难过,早知道就该随身带瓶水。

夏拉曾经说,利奇菲尔德郡住的尽是有钱人,罗克斯伯里镇更是特殊又时髦,老式艺术建筑让人百看不厌,显然这一带住了不少艺术家、作家,以及电影明星。我暗自猜测理查德·雷斯福德会从事什么行业。他是世代住在此地,还是和莎拉在退休后才搬过来?他们有几个孩子?挡风玻璃外就是房子的木质外墙,我开始数窗户。除非屋子的背面比我想象中来得宽广,否则屋里应该有两三间卧室。如果他们有孩子,应该与我的岁数相当。这对夫妇是否安享含饴弄孙之乐?我伸长脖子,想要看看屋前停了几辆车,却只看到紧闭的车库门。

时间刚过下午两点。夏拉把她的豪车交给我用,从纽约市开车过来,不过才花了几小时。夏拉的车就和她的厨房一样一丝不苟。突然间,我好希望她能陪着我,但是她有几个无法取消的会议。“好姐姐,你没问题的。”她把汽车钥匙丢给我,“保持联络哦。”

我坐在车里,焦虑和热气上升的速度难分伯仲。我究竟要和莎拉·史塔辛斯基说什么呢?我不能这么喊她,也不能称呼她莎拉·迪福尔。她现在是雷斯福德太太,这个身份陪她走过五十个年头。我简直没有勇气下车去掀下正门右侧的黄铜门铃说:“雷斯福德太太你好,我们初次见面。我是茱莉娅·嘉蒙德,想要和你谈谈当初圣东日街的事件,以及泰泽克一家,另外……”

这些话薄弱又矫情。我在这里做什么,何必大老远跑这一趟?我应该先写信,等她回复再做打算。这样来访太荒唐,太冒昧。我期待什么?难道她会敞开双臂拥我入怀,接着招待我喝咖啡,轻柔说道:“我当然会原谅泰泽克一家。”这真是疯狂之举。我不会有收获的,应该转身就走才对。

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你要找人吗?”

我人还坐在汗湿的椅垫上,回头就看到一名女子,她有三十多岁,一身肌肤晒成古铜色。

“我想找一位雷斯福德太太,但不确定是否找对了地方。”

女人对我微笑。

“是没找错,但是我母亲正好外出买东西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就会回家。我是奥尔妮拉·哈里斯,就住在隔壁。”

眼前的女子,就是莎拉·史塔辛斯基的女儿。

我力图镇定,摆出礼貌的笑容。

“我叫茱莉娅·嘉蒙德。”

“你好,”她说,“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绞尽脑汁找话说。

“呃,我想见你母亲,其实应该先打电话的,但是,我正巧经过罗克斯伯里,于是想顺道过来打招呼。”

“你是我母亲的朋友吗?”她问。

“也不算。我最近和她的一个表兄见过面,他告诉我你母亲住在这里。”

奥尔妮拉脸色一亮。

“哦,这么说你见到了洛伦佐!他在欧洲是吗?”

我不想露出疑惑的表情,但是,这个洛伦佐是谁?

“的确是,在巴黎。”

奥尔妮拉笑了。

“那就对了,洛伦佐舅舅真是不同凡响,妈妈最爱他了。他不常来美国看我们,倒是常打电话。”

她下巴一扬。

“你要不要进来喝杯冰茶或饮料,一边等妈妈回来?外面热透了。她车开进来,我们会听见的。”

“我不想打扰……”

“我的孩子都跟着他们爸爸去立林诺纳湖划船了,别客气!”

我越来越紧张,下了车跟着奥尔妮拉走进隔壁屋子的露台,两栋建筑的风格十分相似。草地上散落着许多塑料玩具、飞盘、少了头的芭比娃娃,还有乐高玩具。我坐在凉处,不禁想到莎拉是否常来这里看孙子嬉戏。既然就住隔壁,也许天天都来。

奥尔妮拉递给我一大杯冰茶,让我感激万分。我们两人静静啜饮起来。

“你住在附近吗?”她终于说话。

“不,我住在法国巴黎,我嫁了个法国人。”

“哇,巴黎,”她相当惊讶,“很美的地方吧?”

“是啊,但是回家真好。我妹妹住曼哈顿,双亲住在波士顿,我回来和他们共度暑假。”

电话铃响,奥尔妮拉起身接听。她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露台。

“米尔德里德打来的。”她告诉我。

“米尔德里德?”我的问题直截了当。

“爸爸的护士。”

她昨天和夏拉讲过电话,提起老雷斯福德先生卧病在床。

“你父亲……好些了吗?”我试探。

她摇摇头。

“没有,癌症扩散的速度太快,他撑不过的。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也没有意识。”

“很遗憾。”我低声嗫嚅。

“还好,妈妈很坚强,一路扶持我走过来,成了我这个做女儿的靠山。她太了不起了。我丈夫艾瑞克也帮了很大的忙。如果没有他们,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点头。接着我们听到车轮轧上碎石铺道的声音。

“是妈妈!”奥尔妮拉说。

车门关上,接着是踩着小石头的脚步声。接着篱笆另一头传来柔美的声音:“妮拉!妮拉!”

语调中带着抑扬顿挫的外国口音。

“来了,妈妈。”

我一手压在胸口,企图遏制过度狂跳的心脏。奥尔妮拉摆动臀部穿越草地,我紧跟在她身后,激动不安的心情让我头晕目眩。

我马上就要与莎拉·史塔辛斯基面对面了,天知道我该说些什么。

奥尔妮拉人在我身边,但是她的声音却仿佛来自九霄云外。

“妈妈,这位是茱莉娅·嘉蒙德,洛伦佐舅舅的朋友,她从巴黎回来,刚好经过罗克斯伯里。”

妇人面带微笑向我走来,身上的裙子长及足踝。她年近六十,和女儿一样拥有健壮的体格,双肩圆润,臀部丰满,双臂结实,以及晒成古铜色的健康肌肤。她的灰黑色长发绾成发髻,双眸漆黑,犹如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