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第6/8页)
露易斯应付得那么好,她那么镇定,她差点就让那个实习生信服了;然而,她在发现自己胜利在望的时候失控了。她开玩笑地往保罗胸口推了一把说,“我们不需要你这种人在这里。你不会进到圆圈里的。”她转向那个实习生,然后神情凝重地说,“现在我得走了。我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你知道。我是在防止内战。”
登记完之后,她为数不多的贵重物品被拿走,锁进保险箱里(“这样它们就不会被病人偷走了,”接待员说),按照她的要求,她家里的钥匙,送到了莫里森的手中,她被夹在两个实习生之间消失在其中一条走廊里。她并没有哭。她没有对他们任何一个人说再见,不过她朝着莫里森庄严、冷漠地点了点头。“我希望你把我的笔记本带来给我,”她说,带着明显的英式口音,“黑色的那本,我需要它。在我的桌子上,你会找到的。另外我需要一些内衣裤。可以让莉奥塔带来。”
莫里森,羞愧难当又内疚不已,保证自己会来看她。
他们回到市区,让戴夫·贾米森在他的住处下了车;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披萨配可乐。保罗和莉奥塔比平时友善:他们想多了解点情况。他们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急切地询问着,打听着;他们很享受这一切。他意识到,对他们来说,这些就是这座城市所能提供的最佳娱乐形式。
随后他们全都去了露易斯的地下室,为她收拢那些她请求他们允许她拥有的生活点滴。在露易斯的衣柜抽屉里一阵漫长到失礼的翻寻之后,莉奥塔找到了内衣(出人意料的缀满花边,大多都是紫色和黑色);他和保罗设法决定桌上的哪本黑色笔记本会是她想要的。有八九本在那;保罗打开了几本,随意读了几段,尽管莫里森没什么底气地提出反对。对极点和圆圈的涉及可以追溯到好几个月前;在他与她相识之前,莫里森心想。
在她的笔记本里,露易斯一直在用格言和短诗推演她个人的体系,它们本身完全合乎情理,可是放到一起却并非如此;虽然,莫里森思忖,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她把我们大家自认为只是比喻的东西当成了真实。在那些警句之间,是一些像线路图似的小小的素描,英格兰诗人的引语,还有对她在大学里认识的那些人做的长篇详尽分析。
“这儿写着你呢,莫里森,”保罗自得其乐地笑着说,“‘莫里森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需要变得完整,他拒绝承认他的躯体是意识的一部分。他也许可以进到圆圈里来,不过除非他放弃自己作为一瓣碎片的角色,表明自己愿意与更伟大的整体融合到一起。’好家伙,她肯定已经疯疯癫癫好几个月了。”
他们在侵犯她,违背她的意愿,进占她的隐私。“这样吧,”莫里森说道,通常他和保罗说话时不敢用这么严厉的语气。“我们把那本一半空白的笔记本带去吧,她说的准是那本。”
大概有十多本图书馆的书散落在房间各处,有些已经过了归还的日期:大多是地质学和历史学的书,还有一卷布莱克。莉奥塔自告奋勇把它们还回去。
莫里森在把室内的门锁插销闩上前,再度扫视房间。他现在明白它混合拼凑的气氛是从哪里得来的了:书橱是保罗客厅里那排书橱的复制品,版画和餐桌几乎和贾米森家里的一模一样。其他细节唤起模糊的影像,是那些不太留意到的物件,在各家各户的住宅里,在各不相同却又近乎别无二致的联谊派对上。可怜的露易斯,一直在努力通过她认识的别人来构造她自己。只有从他的身上她什么都没有带走;想起自己冰冷的内在,尚在萌芽便已经枯萎,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东西能让她带走。
他遵守诺言去看她。第一次探望是与保罗和莉奥塔同去的,但他察觉到他们的嫌恶:他们似乎认为自己的乡下女同胞理应获准疯癫发狂,但用不着任何美国佬来目击或参与。从那以后他就开着自己那辆车去。
再去见她的时候,露易斯起初似乎有所好转。他们在摆着两把椅子的狭小隔间里见面;露易斯坐在她的椅子边上,双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表情彬彬有礼,不露声色。她的英式口音依然明显,尽管时不时地从中冒出来辅音的r。她休息得很好,她说;食物也不错,她还认识了一些很友善的人,可她等不及要回去工作;她忧心是谁在照管自己的学生。
“我猜我对你说了些很疯癫的话,”她笑着说。
“唔……”莫里森顿了顿。她康复的迹象让他很高兴。
“我完全搞错了。我以为我能把这个国家并到一起,利用有磁性的电流把这个城市的两部分合成一个圆圈。”她露出轻蔑的微笑,然后放低了声音。“不过我没有弄明白,电流不像那座大桥是南北向的。它们是东西流向,跟那条河一样。而且我不需要用一大堆不完整的断片来组成圆圈。我甚至都不需要那个婴儿。我是说,”她一本正经地喃喃低语,口音彻底不见了,“我就是那个圆圈。我自己的体内就有极点。我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安然无恙,一切都指望我了。”
在服务台他试着搞清楚露易斯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但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他;那样有违政策。
接下来的那次看望的所有时间里,她几乎都在对他说法语,在他未经培训的耳朵听来流利无比。她母亲是个法国的新教徒,她告诉他,她父亲是个英格兰天主教徒。“我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她说,“因为你是美国人[12]。你在局外。”对莫里森而言,这句话说明了很多问题;然而随后的那一次她又自称是一个意大利歌剧演员和一个纳粹将军的女儿。“虽然我也有些犹太血统,”她仓促地补充道。她非常紧张,不停地站起来又坐下,两腿交叉起来又分开;她不愿直视莫里森,却对着他胸口的正中央发表断断续续的演说。
在这之后莫里森有几个星期没去。他觉得他的拜访对他们两个谁都没什么好处,再说他也有论文要批。他又一次埋首于油漆房间和楼下那个女人的风琴音乐;他铲掉了楼梯上的雪,还在上面撒了盐来化冰。他的房东太太因为还没给他提供门锁而惴惴不安,出乎意料地招待他去喝茶,而她那些艳俗低劣、千奇百怪的塑料室内饰物让他浮想联翩了好一阵子。她那间仿牧场风格的平房里唯一的一件好东西就是一只彩蛋,以乌克兰的样式吹制彩绘成形[13],可她觉得那东西平淡无奇,反而要他去欣赏一块肥皂,上面插着假花,看上去像个花盆似的;这个主意是她从一本杂志上看来的。那个韩国人某天晚上跑上来问他人寿保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