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第7/8页)

但露易斯在那座狂风呼啸的收容所院子里不识一人一物的念头让他的心一阵阵地刺痛,宛如神经性头痛一般,激得他终于去了在这城里被当作是市中心的地区:他要给她买一份礼物。他选了一小盒水彩颜料:她应该要有点事情做。他本打算把它寄去,却发现自己又一次驶上了那条宽阔无边、空无一人的入口车道,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他们在访客隔间里又见了一面。她的变化让他大吃一惊:她的体重增加了,肌肉变得松弛,乳房垂了下来。她不像从前那样直挺挺地坐着,反而瘫在了椅子上,两腿分开,双臂悬空;她的头发毫无光泽,而且几乎没有梳过。她穿着一条短裙,还有一双紫色的长袜,其中一只袜子抽了丝。莫里森努力不去盯着这个抽丝的地方,以及它所展露出来的雪白、松垮的大腿皮肉,他第一次对她萌发了明白无误的生理反应。

“他们让我吃了一种不一样的药,”她说,“其他的药效果不对。我对它过敏。”她说起有人偷了她的梳子,可他提议再给她带一把来的时候她却说没关系。她已经丧失了对圆圈和她那个精密体系的兴趣,而且看上去不太想说话。她鲜有的词句是关于医院本身的:她在试着帮那些医生的忙,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病人,然而他们不愿听她的话。大多数待在里面的人病情都在恶化而非好转;许多人不得不待在那里,因为即使他们吃了药,很好管教,也没人愿意承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他们一文不名,无亲无故;医院不让他们独自离开。她给他讲了一个从更远的北方来的女孩,她以为自己是一头北美驯鹿。

她几乎没看那盒水彩颜料,虽然她语气呆滞地谢了谢他。她那通常生动地圆睁着的眼睛肿了起来,差不多闭成了一条缝,她的皮肤似乎也变暗了。她让他想到一个人,尽管他花了几分钟才记起来:是一个印第安女人,他在初秋见过的,当时他还在寻觅一个去处,能像个文明人一样喝上一杯的地方。她坐在一家廉价的旅馆门外,叉开两腿,脱掉衣服,不停地喊着,“来呀小伙子们,你们在等什么呢,来呀小伙子们,你们在等什么呢。”在她周围,一群窃笑的男人扭扭捏捏地聚在一起。莫里森,被她、那些男人和他自己吓到了,违背了自己的本意,也加入其中。警察赶来的时候,她腰部以上都脱光了。

他起身告别的时候,露易斯问他觉得她今后会不会从这里出去,仿佛那纯粹是一个关于学术兴趣的问题。

出门往车边走的路上,他猛然意识到,他爱她。这个念头将他填满,如同一个目标,一种命运。他会想个办法把她救出来;他可以假装她是自己的表亲或者姐妹;他会把她藏在房间里,把他所有那些危险的工具——剃刀,利刃,指甲锉——都锁起来;他会喂她吃东西,给她对症的药物,为她梳头发。夜里,她会在降到零下的卧室里躺在他身边,让他进入,就像一片沼泽一样,温暖宜人,淹没一切。

起初这幅画面让他心花怒放,然后又惊恐万分。他发觉唯有那个绝望疯狂的露易斯才是他想要的,那个既无毅力也无防备的。他永远也无力应付一个精神健全的人,一个能够对他评头论足的人,所以这就是他的梦中情人了吧,终于找到了他理想的女人:一场土崩瓦解,头脑回复到组成它的物质碎片,一个被打败了的、杂乱不成形的生物,他自可予取予求,犹如铁铲之于泥土,斧钺之于森林,他可以利用她,自己却不会被她利用,他可以了解她,自己却不会让她了解。露易斯本子上对他的描述正确无误,她写下那些记录的时候定然要比此刻清醒,然而,他自我辩护般地断定自己对她的情欲并不完全是恶意的:在某种程度上,那是一种要再度与他的身体结合的欲望,那具他越来越不觉得自己实际占有的身体。

他被自己,被那栋大楼,也被那座刚刚离开的监狱弄得心情压抑,他开上干道时转向了远离市区,而非通往市区的方向:他要开着他的车去兜风。他从封闭的景观之中开过,痛苦地回想起那片随和包容的群山,温柔绵延在东方和南方,那片舒适自在的土地,它是如此遥远,远得好像不存在一样。这里的一切都缄口不言,刻板吝啬,百无一用,一无所有。

去往动物园的路程开了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往那里走。露易斯说过它整个冬天都开着。

等他到了入口,白昼已经所剩无几:他要在一片黑暗之中开车回去了。他只能短短地参观一下,他可不愿意在他们锁门的时候被关在里面。他把入场费付给售票亭里那个戴着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然后把车开上空荡荡的车道,透过一侧的窗户,匆匆扫视一群群的美洲驼和牦牛,关着西伯利亚虎的围场里只能见到老虎可能的藏身之所。

在水牛园里他停下车走了出来。水牛正在铁丝围栏附近吃草,可他一接近,它们却抬起头直盯着他,然后打了个响鼻,穿越深及腰腿的雪堆,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他沿着栅栏艰难跋涉,不去在意风势渐起,钻进他厚重的大衣,冻得他浑身冰冷,血液从他的脚趾向后退去。细瘦,凶险,扬风吹雪的手指正缓缓爬过街巷;回去的路上他得留心积雪。他想象着雪花冉冉上升,沿着巨大的弧线倾泻而下,一波一波地盖住这座城市,每间屋子都是一个小小的中心,用人造的温暖挡霜御雪。幸得电厂和煤气厂的恩典:要是有一颗炸弹、一场灾祸降临到它们各自头上,那些屋舍就会像眼睛一样闭上。他想起所有那些他勉强算是认识的人们,他们将要如何面对那样的灾难,劈开家具充当柴火,直到克服严寒。他们是如何已然在面对它,那一家韩国人的鱼在晾衣绳上翻动飘飞,俨然象征反抗的银色大旗,楼下那个女人对着暴风雪尖声高唱走音的《微声盼望》,保罗穿着他那套不堪一击的劣质民族主义盔甲,房东太太把她那块插着假花的肥皂像火炬一般高擎在空中。可怜的露易斯,他现在理解了她之前一直竭力想做的事:那个密封闭合又自给自足的圆圈的要义,并非它所包含在内的东西,而是被它排除在外的才对。他自己继续为人的努力,徒然的事业和无果的爱情,等它们都被耗尽的时候会怎样呢,他还会剩下什么呢?温暖的橙色墙壁上几棵黑色的大树;而他把一切都漆成了白色。

他冻得头晕目眩,靠到围栏上,额头枕在戴了手套的手上。他正在狼圈跟前。他记得和露易斯一道来过这里。当时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希望狼群会朝他们跑过来,可它们始终待在远处。有三头狼此刻倒是在围栏附近,躺在窝里。一对老人,一男一女,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灰色大衣站在狼群附近。他之前没有看到他们,身边并无车辆经过,他们肯定是从停车场步行过来的。狼的眼珠是灰色的,略带微黄:它们隔着栏杆朝外望他,既警觉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