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赶尽杀绝之前,必须先放了“四大恒”(第7/13页)

“这本册子往官府一交,李家家产必定籍没充公,那父子二人也会以肃党的名义被砍了脑袋,李家经营数百年,便在我手上被一举毁去,这个仇报得真是痛快。”

“那是自然。”

“不,我不能违背母命,而且……”古平原注目苏紫轩,缓缓道,“我也不能为了复仇,变成像李钦那样的冷血无情。”

苏紫轩心头一震,她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道理,一时寻不出话来反驳古平原,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金山寺外刚刚下过一场薄雪,草叶上还带着些霜。山路人烟稀少,一阵北风吹过,灰的、红的、黄的叶片从树上掉落,打着旋儿被抛进清冽的江水中。一江烟水载愁波,昏黄西下的斜阳余晖洒落下来,照在江面上依旧是金光万道,只是衬着此情此景,带给人的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

李万堂穿着一身灰布棉袍,举目向半山腰的黄墙黑瓦看去,耳畔中传来僧人击磬诵经的声音。他虽然不能亲见,却知道殿堂内设的瑜伽坛,已经在座主的带领下唱起《杨枝净水赞》,接下去便是亡者家属随僧人诵《心经》、《往生咒》,再去观音大士像前上香,诵九九八十一遍《大悲咒》,为亡灵超度。

他目光定定地望着金山寺内袅袅升起的焰口烟,就这样站了不知多久,听见有人低低唤了一声:“李老爷。”

“哦,是你啊。”李万堂回过神,才发觉常玉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前。

常玉儿蹲身福了一福:“我家相公说,李老爷要是想进寺,送平文最后一程,就请进来无妨。”

一句话说得李万堂眼圈登时红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闭上眼摇了摇头:“算了,也不知他愿不愿我去送他,我自己也觉得没有脸面去看这个儿子。”

常玉儿惊讶地抬眼,这才仔细看了李万堂一眼,就见他短短月余竟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双眼无神,辫上杂发灰白,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微躬着,说话时的语气哪里还有半点当初的霸气。“这都是报应。天理循环,真是报应不爽。”他忽然有些失常地喃喃道,“我当初就是在这金山寺,放置父亲骨灰灵坛时暗暗发誓,只要能出人头地,得雪奇耻大辱,情愿付出一切。敢情菩萨是听到了,可笑我还以为抛妻弃子就是付出一切,想不到这代价竟是到了今日才明白。我若不要这份富贵,就不会有李钦这个儿子,又怎么会让我亲眼看到他们兄弟相残,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万堂丝丝散乱的灰白头发在晚霞下颤抖着,声音虽然细微,但凄楚惨淡直入人心,仿佛是从地府传来的哀鸣。常玉儿惊得倒退了半步,以她的身份真是无法置一词,只能默默看着他。

“你回去跟古平原说,我造的孽,我自己亲手了断。”

李万堂说完这句话,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向山下走去,依稀还能听见他口中念着:“好狠的天,为什么不报在我身上……”

常玉儿想起自己还没出世就夭折的儿子,看着面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老人如今却噬脐莫及,悔不当初。原本她也恨极了李家,此时却心中一软,觉得这冷酷的命运无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太过残忍。

古家在金山寺办了七天七夜的法事,将古平文的灵柩暂且寄骨寺中,一群人无精打采回到江宁。郝师爷在城门口与古家告辞先回了衙门,不料没过一个时辰便又登门。

“老弟,我已经辞了盐运使衙门的差使。”郝师爷进门第一句话便冲口而出。

“为什么?”古平原一皱眉,紧接着便已恍然,“他真的没有递上那份条陈?”

“哼!”郝师爷气得须发皆张,“亏得你在山西和徽州那般帮他,乔鹤年这个人竟是恩将仇报,不但把你那份条陈扣下,而且还劝我不要与你走得太近,说什么以前是朋友,现在是该管的生意人,不要让外人说闲话,免得妨了官声。我问他谁是外人,他支支吾吾,最后到底说,在古家和李家中一碗水要端平,既不让东风压倒西风,也不让西风压倒东风。我一听这个话,立时便把师爷这差事辞了,我跟他说得明白,不念交情不要朋友的人,官做得再大我也不敢跟着。”

“郝大哥,喝碗茶平平气再说。”古平原劝道,他思索着道,“如此倒是解了我心中的一个谜团。”

“怎么呢?”

“毒盐的事儿现在已可肯定是李钦的陷害。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当时他应该是以为断了我家盐铺的进货,就可以将我慢慢耗死,赢,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以他的性格,本应该等着瞧我走投无路,再上门羞辱一番。如果他要使出下毒陷害的手段,那就根本不必断我的盐路。我还因此怀疑过真凶是否另有其人,现在看来乔鹤年不仅没有递出那份条陈,而且还把消息告诉了李钦。李钦知道我使出这记撒手锏,他怕我坏了两淮盐场这个聚宝盆,又没有其他方法阻止,这才动了杀机。”

“在理在理。”郝师爷也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哎,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儿,方才我就大骂那姓乔的一番再走也不迟。”

“他既然这么做,往日情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骂他一顿又有何用。”

正说着,古家重金请来的大夫从内堂走了出来,古平原赶紧站起身迎过去。

“老先生,病人的情况如何?”

“这烧伤不比刀枪所伤,极是难治。好在及时用獾子油给他涂抹伤处,没有坏疽,这性命定是无忧了。不过……”那老大夫皱着眉,“他的左足伤得最重,脚筋受损,只怕是要跛了。”

一句话把人们都说傻了,常玉儿捂着嘴,泪水慢慢流了出来,古雨婷也呆呆地望着大夫。谁也无法想象那个龙精虎猛的汉子再也无法健步如飞,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那还不如杀了刘黑塔来得痛快。

“先生,您再想想办法,用什么药都行,只要能保住他的脚。”常玉儿恳求道。

“实在抱歉得很,老夫的本事也就只限于此了。”

大夫走后,一屋人僵坐良久,古雨婷忽然起身走到大哥面前。

“我要嫁给他。”

古平原一愕,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妹,再看看其他人,也都是面露讶色地瞧着古雨婷。

古雨婷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加上一句:“别说他跛了一只脚,就算是不能走路了,我扶着他、背着他,大不了和他一起摔在地上。”

“小妹,你不要冲动,这事儿还要从长计议。”常玉儿最知道这里面的事儿,但是刘黑塔毕竟残废了,她担心古雨婷只是一时心生怜悯,过后若是后悔,只怕对彼此的伤害更大。

“我没冲动。嫂子,你是知道的,我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刘大哥。从今往后,他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更亲的人,那就是我。在这个时候,他应该知道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守在他身边。”说完,古雨婷转身向内堂走去,来到二门边上,她放慢脚步,没回头说了一句,“打今儿起,照顾他的事情都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