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赶尽杀绝之前,必须先放了“四大恒”(第9/13页)
“回大人的话,看完了。”古平原的声音如同一把攻城槌,迟缓却有力。
“那你不妨说说,这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本督看你到底看懂了没有。”
“这是两淮盐场的陈年旧档,当然,只是其中的一本,专门记述的是‘两淮盐引案’。”
乾隆三十三年,新任两淮盐运使尤拔世忽然向皇帝递了一封密折,里面说他接手盐政以来,细细盘查历年账目,发现前三任两淮盐运使都与盐商私下勾结,收取巨额贿赂,采取瞒报盐引的方法,偷漏了大量的盐税。
乾隆闻报大怒,立刻命令军机大臣傅恒亲自查办此案,民间戏称“国舅审国舅”,只因傅恒乃皇后之弟,而三任盐运使中的高恒则是贵妃之弟。此案审到最后,查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事实,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两淮盐政衙门上下串联,营私舞弊,一共帮助扬州盐商欺瞒应缴纳盐税款项共计一千零十四万一千七百六十两,足足抵得上一个国库了。而三任盐运使收贿也达到了上百万两。
乾隆一怒之下连连批红,将前后三任盐运使高恒、普福、卢见曾秋后处斩,又严令追缴扬州盐商历年偷漏的盐税,并将他们行贿之银作为罚银,要求一并缴纳。
纵然是富甲天下的八大盐商,一下子要赔出这么多银子,也是吃不消的。经过苦苦哀求,并且走了朝中重臣的门路,终于换得暂缓赔偿的许可。后来乾隆下江南,盐商中的总商江春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为了讨得皇帝欢心,一夜之间建起扬州白塔,此外还出以种种豪奢的手段,终“以布衣交天子”。既然皇帝不催不问,底下官员拿了钱财,当然也就不为己甚,这笔账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拖了下去。
历经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再加上陶澍改革盐制,将两淮盐场的档案一封就是二十几年,能知天宝遗事的人早已经寻不出一个了。别说旁人,就是古平原曾经留心过盐场的经营,也看过几本史志,他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两淮盐引案。
“一千多万两银子,到如今刚好是欠了九十七年,就算按照钱庄放款里薄得不能再薄的三厘利来算,那又该是多少?”曾国藩慢条斯理地问道。
古平原心算极快,但他也只是估了一个大概的数目:“至少也有四千万两银子。”这个数目说出口,古平原也是吃惊不小。
“是啊,八大盐商都已风流云散,不过这笔银子是两淮盐场欠下的,换句话说,谁来经营就要由谁来赔累,本督猜想当初李万堂翻阅盐场档案,看到这本册子时一定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吧。”
李万堂老谋深算,他知道这本册子虽然是极其危险,但如果不被人发现,而只是掌握在自己手里,那就成了一个绝佳的武器。异日如果遇到强大的对手,只需将盐场让给他,再引发这根火线,就足以将对方炸得粉身碎骨。
只是他那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他将这药捻子交给官府的时候,两淮盐场的主人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李万堂的心情想必你也能猜得到,养出这样的儿子与圈狼饲虎何异,他是灰心到了极点,宁肯由自己将李家毁去。”四千万两银子,将李家与王天贵的全部身家加起来也赔不起,连带四大恒都要彻底破产歇业。
“古东家,你是生意人,又与此事牵涉极深,本督今日找你来,就是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看看此事如何做法。”这件事闹出来,动静实在太大,曾国藩也不能没有顾忌。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没什么说的。”没了李家的万贯家资,就等于拔去了李钦的毒牙,对此古平原并不反对,至于王天贵更是不值得他有任何的犹豫。“但是大人万万不可马上揭发此事,更不能将盐场三大股东的家产一起抄没。”
“哦,古东家有什么想法不妨明说。”
“大人可还记得,古某曾经说过,长毛作乱十三省,闹得天下动荡,民不聊生,论其乱起的根源,既不在兵,也不在税,而是祸起十三行。是因为自从与英国签了五口通商的条约之后,广州十三行码头风光不再,生意锐减。百万穷人失了衣食来源,只能回到广西大山中挨饿受苦。所以洪秀全与冯云山这些叛逆头子才能趁机在那里传教惑众,诱人造反。”
“本督记得。”曾国藩之所以赏识古平原,就是因为这个生意人眼中看到的不单单是生意,还有生意带来的一切后果。
“那便是了。区区一个十三行,不过是广东偏狭之地,就能引发如此严重的祸乱。京商身处首善之区,在天下根本之地经营生意,而四大恒则是维持京商生意的活水,几乎与所有的京商都有银钱上的存贷往来,与其他各省的商帮也有颇多交易。山西的三大票号、杭州胡家的阜康钱庄、京城的四大恒,都是大清的钱脉。试问天下做生意的人,哪个身上没有几张四大恒开出来的票子,那是响当当的凭票即兑的硬货色。”古平原一口气说到这儿,看到曾国藩的嘴已经不知不觉抿了起来,脸色也是越发凝重。他接着道,“四大恒要是倒了牌子,发出的银票不能兑换真金白银,那后果比十三行垮了还要严重十倍、百倍。恕古某大胆,到时候大清国东西南北四面起火,大人的湘军可还能扑得灭?”
“你说得好。”曾国藩点了点头,“本督姑且一猜,当初李万堂将四大恒拉进盐场股东之列,未必是存着有福同享之心,只怕是想等到有难时,拿他们做个挡箭牌,却想不到是为李钦挡掉了一场大祸。看来他这本册子是无用了。”
“不。”古平原摇了摇头,“投鼠忌器,将‘器’挪走不就行了,只是须防着惊了老鼠便是。”
“你有什么好主意?”曾国藩微笑着看着他。
四大恒的掌柜那日在同庆楼上,亲眼目睹了李家巨变。李万堂虽然败了,可是他当初说的那些话,却颇得四位掌柜心许。况且就算李万堂不说,他们几次来到江南,也都亲眼目睹了上海通商之后,轮船舟楫往来穿梭的热闹景象。钱庄就是靠着别人家的生意来生财,哪儿的生意兴隆,哪儿的钱庄就兴旺。四位掌柜这才明白为什么杭州的胡雪岩开了阜康钱庄,短短几年间便有凌驾于四大恒之上的模样。
生意讲究的是变通,变则活,不变则死,几位掌柜彼此一商量,索性暂且留在江南,亲手打理那些新开的钱庄买卖,要为四大恒的江南分号奠下一个好局。
他们正忙得不可开交,忽然不约而同地接到了两江总督曾国藩的片子,传他们到总督衙门回话。四个人进衙门的时候疑神疑鬼,出来的时候却是汗透重衫,胆战心惊地互相看了一眼,几乎像是在森罗殿里走了一遭,又被阎王放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