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喝可乐(第10/16页)

之后因为某个小小的机缘,我又变回了晚上出去晃荡的人,打心底觉得能变回来太好了。像有些东西只有白天能看到一样,也有东西只有晚上才能看到。

雨由生活不规律的主人饲养,无论早晨、白天、晚上还是深夜都喜欢散步。从还是小狗的时候起,他就毫不胆怯,精神而快活地昂首阔步。我觉得这很健康。

我们的散步路线有好几条,其中之一经过我和老公以前住过的公寓。经过那座小而温暖的浅棕色四方形建筑时,我偶尔回忆起晚上不外出的时光。

“以前,我住在这儿。”我边走边对雨说,“在你出生之前。”

雨不知道那时的我。

我很喜欢雨恐惧的方式。比如雨和我都怕虫子,但那虫子要是死了的话,雨就不怕了。

今年夏天遇到了许多虫子。有个晚上很反常,在住宅区散步三十分钟,路上看到了四只蟑螂。四只都活着,雨和我吓得瑟瑟发抖。狡诈的是掉在路上的知了,乍一看像是死了,雨猛冲上前想研究一番。结果知了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张开翅膀挥舞一番,雨倒退一米不敢再动,盯着知了,那表情仿佛把糖块整个儿吞了下去。我拽绳子,他也固执地不动弹,然后嗷呜嗷呜叫着,表明自己很害怕。

不过那知了要是死了,雨就能平静地闻一闻气味或者用鼻子碰一碰,最后判断出“根本不能吃”,失去了兴趣。对有那么多条腿、身体的光泽、翅膀的质感等古怪之处,似乎都不觉得恐惧。

虫子虽然可怕,但死了的话就不怕了,这大概是动物正确的恐惧方式。我敬佩雨,觉得自己没头没脑或者条件反射式的恐惧、非理性的恐惧太没出息。

“用自己的眼睛仔细看清所有东西,必要的话闻闻气味,碰一碰,判断之后再害怕,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我对雨说道。

恐惧也许是每一个人每时每刻都要独自面对,并且永远战斗下去的东西。

雨听着如同在战斗般歌唱的里基·李·琼斯,似乎也心情不错。

19

大雨如注。

“这下,天能凉快些吧。”

我对雨说。深夜,我们待在雨的房间。大些的百叶窗坏了,拉不到底。当然是雨小时候弄坏的。因此百叶窗只能悬浮在从地板向上十五厘米的位置,雨躺在那里望着外面。说是外面,不过是院子,而且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雨喜欢这么做。也许他在闻外面的气息、听外面的声音。路上不时有车经过,发出声响,车前灯在闪烁。雨一次次抬头目送着灯光。

我们在听玛丽安娜·菲斯福尔的《怪天气》。《梦碎大道》《阁楼小夜曲》和《潸然泪下》都收录在这张专辑内,是一张著名的专辑。乐器的声音也一样帅气,如同不起眼却昂贵的宝石。

我觉得这张专辑非常亲切,但那种亲切并不具体,比如像是见到了曾祖母:这个人从没见过,不能说“想念”,不过感觉“认识”,知道与之“有关系”。虽然这张专辑是一九八七年出的,还比较新,我却如此觉得。玛丽安娜·菲斯福尔当然不像曾祖母(年龄也是,和我只差十七岁),不过这音乐拥有的灵魂却飘荡着那种怀念、放心和亲切。

雨也喜欢这张专辑。他用全身来听音乐,准确地说,他是喜欢播放这张CD时房间里的空气。我总是能奇妙地明白这一点,因为他一旦喜欢的话,就会表现得非常惬意。

“夏天快要结束了。”我对雨说。

这个夏天,是去看眼科医生的夏天。雨从小右眼视力就差,很容易充血或肿胀,一直去宠物医生那儿,滴上药暂时能好,不过适应了药物后又会发生相同的事,原因不明。有一天,他瞳孔中央突然出现了白斑,前一天明明还是漂亮的棕色。请人介绍了眼科专业的宠物医生,诊断为先天性白内障,医生说充血和肿胀等炎症都是因为患了这种病。

还说,雨属于泪液量少的干眼,而且下眼睑下垂,所以那里(宠物医生说是口袋)很容易进灰。

据说炎症能够靠药物抑制,干眼也可以改善,但白内障不做手术就好不了。手术伴有风险,医生说暂时这样先观察吧,因此夏天我们一直往医院跑。

“多有趣啊。”我对雨说,“不是有各种各样的机器吗?眼球的照片人家也给拍了好多。医生又是个温柔的人。”

雨不情不愿地回答:“还行吧。”

他不喜欢医院。右眼已经既不肿也不充血了,但眼眸中央确有白斑。视力现在还有,却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雨,你很喜欢那个女医生。”

这是真的。即便是做讨人嫌的泪液量检查,只要被那个年轻可爱的女医生按着,雨就很乖。

最开始,我一看到雨颜色不同的两只眼睛,想到他失去的棕色眼眸,就会泪如泉涌,但雨总是大吃一惊。吃惊的雨太可爱了,让我止住了悲伤,因为雨根本不伤心。

“白内障很独特啊。”

我一说,雨的表情似乎很自豪。我们两个人都尊崇独特的东西。

连着放了好几个小时,房间里满是浓郁的玛丽安娜·菲斯福尔的气息。玛丽安娜·菲斯福尔的声音非常适合自负的雨。

20

晚饭后不觉打起瞌睡来,睁开眼睛,雨正在旁边连饼干盒一起狼吞虎咽。我起身,沙沙的声音停下来,他突然停下动作,不过两条前腿依然压着盒子,脸上全是饼干渣。周围是咬碎的盒子和塑料纸残骸。我和雨面面相觑。

“雨。”

我轻声一叫,雨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能原谅我吗?”但屁股却抬起来。我知道他在想,要是我不原谅就赶快逃跑。尾巴不知为何也在摇。我深知,雨不怎么害怕我这种怒气。

“这是什么!你在吃什么?”

我尽量用愤怒的声音说道,雨四下逃窜了一阵,自发地低头坐好,摆好“挨批的姿势”。我叉开腿训斥他的时候,他老老实实坐着看我。训斥一停,他又摇起尾巴。

我说“还没完”,他尾巴不动了。我进一步教育雨,人类的饼干对他来说如何有害,然后问:“明白了吗?”

雨热忱地抬起头看我,用表情说:明白了。

“真的?”

真的,雨回答。

“好。”

我刚说完,雨就摇着尾巴猛冲过来,一蹿一蹿。卷起的风都是饼干味,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而且刚才睁开眼睛时,雨那表情太可爱了!

因此,我们现在为了促进消化在一起喝甘菊茶,听UB40的《红红葡萄酒》。这不是CD,是磁带。留学时从收音机里挑喜欢的歌录的,让人又心酸又怀念的磁带。音质特别糟糕,不时中断或插入收音机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