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审察时光的秘密(第5/9页)
设若我们排除赵抃与王安石政见不合的因素,那么两次执掌成都的经历,表明赵抃对成都如何保持繁荣与发展是有足够清醒的认识的。他从两面论述了成都带商业性的节日游乐之不可废:一方面他从地方官的角度入手,认为天子交给臣下执掌一方,要保持稳定,“惠保远人”,但要注到前两点,经济的发展与繁荣无疑是极其重要的。另一方面他又从细民百姓的角度着眼,说他们从早到晚,经营果品肴馔,供游人食用,以此养家活口。并不十分喜好游乐的赵抃于是得出“游乐之不可废”的结论,实在是让人深思的。这说明田况、薛奎、宋祁诸人之提倡游乐,虽然不无造成佚乐浮薄之嫌,但在客观上是对促进经济与文化的繁盛起着一定作用的。
更为重要的是,赵抃的言说中还包含着一些朴素的消费刺激生产的思想,其实这也切中了成都城市发展脉络之一端,也从某种意义上暗示了成都今日仍是以消费为主的城市经济格局。譬如“今盘馔比旧从省,乐、优之给亦复过杀”,则不能“惠保远人”,便是这种思想的体现。因此凡是掌管成都的人,固然要依照成都的人情,即成都人的民俗习惯,更应该顺着成都的物理,即自然条件及其气候物产,来管理成都,才可能使成都获得真正的繁荣。这应是农业社会治理成都的不二法门,因为成都交通不便,所谓群山四蔽,物产丰饶,地狭人多,具有强烈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特征。在此种自闭的经济形势下,人们不可能将剩余物品大规模地投入手工业和商业之中,也不可能将自己更多的投入花费在购置土地上(后蜀节度使田钦全在成都占地一万亩,像这样大规模的侵占,在前后蜀当然很多。但他们不是买卖的结果,而是权力侵占土地的结果,不能用来作为支撑在土地上投入更多花费的观点)。
在这等情况下,就只能刺激消费,扩大内需(成都地区自己周边人群的消费),因而《宋史·地理志》中谈及成都:“地狭而腴,民勤耕作,无寸土之旷,岁三四收。其所获多为遨游之费,踏青、药市之集尤盛焉,动至连月。”换言之,人们辛勤劳作的累积,肥沃土地的赐予,只有自己想些办法来消耗掉,那么吃喝玩乐便是一种最好的方式,因此成都人尚奢好玩就不只是成都人的过错了,也有自然条件的促成。因此韩琦在给张詠写的神道碑里就曾说:“蜀风尚侈,好遨乐。公从其俗,凡一岁之内,游观之所与夫饮馔之品,皆着为常法,后人谨而从之则治,违之而人情不安。”(《安阳集》)韩琦所说的正是赵抃在《成都古今记》里告诉到成都为官者的技巧。这也是古代农业社会对于自然条件过分倚重的必然结果,一个城市的发展十分依靠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受制于这个“天”就是必然的。
成都人这种在外地人看来,对“过剩”产品不健康的、不正当的、华而不实的使用方式,是可耻的、不能容忍的,也在中国几乎所有的书籍中遭到一致的谴责。除开我们的消费传统中对寅吃卯粮的方式不分青红皂白的否定外,的确还在于整个社会有一个尚俭的道德传统,从而形成了整个民族对奢靡之风排拒的集体无意识。我们固然不必完全同意马塞尔·莫尔离经叛道的说法,“推动社会迅速发展的力量并非来自生产:奢侈风尚才是伟大的动力”(转引自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我们要说,成都并没有忠实地履行他这一论断,但在农业社会,没有扩大再生产规模的机会,“过剩”产品出川的运输成本又较昂贵——交子的发明有多半源出于此,但交子又产生了新的问题,以后我们会谈到——成都人的选择余地就非常狭小,奢侈成了他们唯一的机会成本。而这成本的风险就必然加大,进而影响到个人生活品质,以及整个社会的发展与进步。
成都人好游玩并不证明成都人的生活就不辛苦,苏轼就曾在《和子由蚕市》诗中写道:“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闲。闲时尚以蚕为市,共忘辛苦逐欣欢。去年霜降斫秋荻,今年箔积如连山。破瓢为轮土为釜,争买不啻金与纨。”苏轼这首诗的描写对象宽泛为四川人,在一定程度上自然也适用于成都人。作为一般民众来说,苏轼所描写的生活才是他们真实生活,即所谓“一年辛苦一春闲”,而且“闲时尚以蚕为市”,他们工作的辛劳程度可想而知。这至少表明,历史是经官方和史家淘汰过的,因此成都人爱游玩及奢靡之风被一代一代的好事者放大,在众多文献中反复记载,而那些艰辛的劳作细节反而湮没不彰了。这实在是历史的宿命与无奈。
但苏轼的诗却在无意中透露了,一个成都人尤其是从事商业工作的成都人,工作与游玩的秘密,即在一定的时间内,工作与游玩是很难分清彼此的。这就在一定程度模糊了成都人在农业社会的作息时间——作息在我们看来,并不完全指白天工作晚上睡觉,还包括工作与休息是如何处理的这种观念——使我们想遽然分清工作与游玩的具体时间界限的企图变得徒劳,就像现今社会中的作息钟点对许多成都人并不起多大约束作用一样。
诗词中的成都市场
市场的形成固然是因商业的勃兴,货物交易的必要而发展起来的。现存的成都街道,大约还有七八十条能见出过去作为市场之所在,进行买卖的痕迹,譬如珠市街、锣锅巷、八宝街、白丝街、银丝街、烟袋巷之类均是以市场或者作坊来命名的。倘若成都的市场形成仅限于此,那么其独特性便无法显现,因为其他诸多城市的市场形成,也与此大同小异,并无什么值得特别表彰的必要。但成都之不同,正在于它市场之形成,与成都农业发达后所形成的工商业发展有关,更重要的是与成都人爱游玩,喜宴集,包括人们利用农闲将商业与游乐一同付诸实施的特殊做法有关。
一般说来,综合性市场比专业性市场发育要早,因为综合性的市场内要分若干的行,而专业市场是由市内的行独立分裂出来,专门组成专卖一种商品或主要卖一种商品而形成的。成都在后蜀时期便有米市、炭市这样的专业市场,而炭市还曾被王建拿来处决犯人。当然,像这样的综合市场和专业市场,不独成都有,全国其他发育较早的城市都会形成这样的市场,这是经济发展之必然。
但成都比较不同的是,有一些季节性的特殊市场如卖花果、蚕器的蚕市,卖香、药的药市,卖器用的七宝市,其他尚有扇市、夜市等等。这是唐代的成都,准确地说是唐僖宗年间的成都市场的情形。到了宋代,这些季节性特殊市场,更多变为季节性专业市场,甚至是每月都有,此类市场的性质是商业交易与游玩享乐两者兼而有之。细数下来,“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成都古今记》)。一位名叫庆余的近现代诗人,完全依照每月所举行的季节性专业市场,用竹枝词的形式写了二十四首(每“市”两首)《成都月市竹枝词》,可见上述季节性专业市场,流风所披,影响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