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十一章 论残忍(第32/53页)

我记不得是否柏拉图说过这句名言:大自然只是一首充满神秘的诗。仿佛大自然是隐藏在千万道斜光后面一幅扑朔迷离的画,锻炼我们的猜谜能力。

“大自然万物都笼罩在乌黑的浓雾中,没有一个人的智慧可以穿透天与地[170]。”

当然,哲学只是一首充满诡辩的诗。这些古代哲学家若不是诗人,哪里还有什么权威性呢?第一批哲学家首先就是诗人,他们的哲学是用诗写成的。柏拉图只是一位补文缀字的诗人。蒂蒙骂他是伟大的奇迹编造者。

就像女人掉了牙,镶上了象牙;为了恢复面孔的好气色,就用其他材料涂上一层;还有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她们拿棉花毡片垫在身上,装出丰乳肥臀,炫耀这种人工做作的美。

知识也是如此;据说即使我们的法律也有合法的幻想部分,以此建立司法的真理。知识对我们直言不讳,说有许多东西查无实据就凭空捏造。星相学家为了解释星辰的移动而搬用的离心和同心本轮,就是星相学家编造得最巧妙的理论。哲学也是如此,它向我们提出的不是实际存在的甚至不是主观相信的东西。而是杜撰的、从表面看来最能自圆其说的东西。柏拉图在谈到人的身体与动物的身体时说:“我们说的事情是不是真实,只有得到神谕的证实,才能保证是真实的;现在我们只能保证我们说的事情最接近表面现象。”

哲学家不光是把绳索、车架、车轮送到天上。还谈到我们,谈到我们的身体结构。哲学对这个卑微的小小的人体,不亚于对宇宙天体那样前思后想,反复论证……。说真的,他们把人体称为小宇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人体也是用不同的零件和面孔拼合而成的。为了归纳他们看到人体内的行动,我们感到人体内的不同作用和功能,他们把我们的心灵分割成多少部分?分属在多少区?除了这些可以察觉的天性以外,又把可怜的人分成几等几级?什么样的责任,什么样的天职?真是极尽想象之能事。人成为任意自由拨弄装扮的玩物。大家让他们有一切权力按照各人的心意把人拆散、排列、装配和充实。

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掌握人。不论在实际上,还是在思想上,他们无法把人说得面面俱到,不论他们如何长篇大论,如何费尽心思广引博征,总有什么跟整体不能合拍和协调的地方。为他们找寻借口是不必要的。当画家画天、地、海洋、山、远处的小岛,我们允许他们画上一些稀疏的影子,因为这是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只要寥寥几笔也就可以了。但是当他们对着我们熟悉的一件东西写生,我们就要求他们画得线是线,颜色是颜色,毫厘不爽;稍有错失就不可原谅。

我赞赏那位米利都姑娘,她看到哲学家泰利斯不断地高举双目凝视天空出神,走过去撞得他一个踉跄,关照他把脚底下的事办完后,再有时间去想天上的事。她劝他考虑自己以后再去考虑天。因为像西塞罗转述德谟克利特的话:

人人探索天空的景象,没有人注意脚下的事[171]。

人的认识就是如此,手中的事跟星空上的事对他同样遥远,甚至更加遥远。柏拉图提到苏格拉底时说,哪个研究哲学的人,都可以像泰利斯那样挨姑娘的责骂:他看不到他眼前的东西。因为哪个哲学家都不知道他的邻居在干什么,他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野兽还是人。

那些人觉得塞邦的论点太软弱了,他们无物不晓,他们万事皆通,他们统治世界,

谁控制潮涨潮落,谁调节四季气候,星辰是按照自己的行动,还是接受外界的指令消失和流动的;月盘为什么有朔望;不同元素的配合有什么目的和效果[172]。

——贺拉斯

他们在自己的著作中,可曾提到过在自我探索时遇到的艰辛?我们看到手指会转动,脚会走动,有的肢体不用我们指令会动,有的肢体接受了指令才会动;有的反应使我们脸红,有的反应使我们脸白;有的思想只涉及脾脏,有的思想又涉及大脑;有的事引我们发笑,有的事引我们落泪,而另外一桩事又使我们惊心动魄,四肢瘫痪。有的事会使肠胃翻转,有的事会使阳物竖起。但是心理活动如何对一个坚实的身体有穿透力,身体的各个器官又如何会串联沟通,像所罗门说的至今还没有人洞悉。普林尼说:“所有这些事隐蔵在峥嵘的大自然背后,对人的理智来说是深不可测的[173]。”圣奥古斯丁说:“心灵与肉体配合一致,真是妙不可言,人是无法理解的,也真因为这样才有了人[174]。”

而且大家对此也没有表示过怀疑,因为人的想法是从古代的信仰中衍生的,像宗教和法律那样具有权威性和信用度才被大家接受。广泛流传的东西会像俗语那样得到接受;这条真理连同它的全套论据和证明也会得到接受,像一个坚实牢固的整体,不再有人会去动摇,会去评判。相反地,人人争着尽一切理智的力量——理智是一个得心应手、灵活自在的工具——给这个已为大家接受的信仰涂脂抹粉。这样世界上傻话谎言满天飞。

对事物不表怀疑,是因为对老生常谈的观念从不检验;大家不在根子上寻找哪里有错误和缺点;而只在枝节上争论不休;大家不问这是不是真的,而只问这是不是这样听到的。大家不问盖伦说了什么有价值的话,而只问他是不是这样说的。

说实在的,这种对自由议论的钳制和束缚,这种对信仰的专政,扩散到了哲学和艺术。经院派哲学的鼻祖是亚里士多德,他的学说神圣不可侵犯,犹如在斯巴达不可对利库尔戈斯的学说有什么争议。他的话对我们是金科玉律,然而其中也跟其他学说一样有对有错。说到大自然的原则时,我很容易接受亚里士多德的看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同样乐意接受柏拉图的思想,伊壁鸠鲁的原子说,柳西帕斯和德谟克利特的实与虚,泰利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自然无穷性,戴奥吉尼兹的空气,毕达哥拉斯的数与对称,帕尔·梅尼迪兹的无穷,穆萨乌斯的一,阿波罗多罗斯的水与火,阿那克萨哥拉的同素体,恩培多克勒的分离与结合,赫拉克利特的火,还有其他经过人的可爱的理智审察和确认后,所产生的五花八门的看法和信条。

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原则有三条:质料、形式和无质料形式。把空作为物质生成的原因,还有比这个更为徒劳的吗?无质料形式是一种否定;他怎么心血来潮会把无质料形式作为存在的物质的原因和起源?这种说法除非进行逻辑的演算是不会有人敢去动摇的。此外,没有人进行讨论对它表示怀疑,反而保护这个学派的创始人对付外界的异议:他的权威就是目的,不容许对此有任何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