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十一章 论残忍(第46/53页)
这些哲学家极端重视美德,拒绝除了伦理道德以外的一切学说,在一切行动中,把他们的圣贤的决定看成是至高无上的权威;生活放浪形骇,除了自我约束和尊重他人自由以外不加节制。
病人尝酒是苦的,健康人尝酒是甜的;船桨在水里是曲的,出水是直的;事物都同样存在相反的现象。赫拉克利特和普罗塔哥拉因而争辩说,一切事物本身都存在这种现象的原因,酒里就有病人尝到的苦味,船桨必然包含在水里看到的曲度。其他无不如此。这即是说一切存在于一切中,无也存在于无中,因为有一切的地方不会有无。
这种看法使我想起我们大家都有的这个经验:你若对一篇文章条分缕析,人的思想不会不在里面发现曲、直、苦、甜的意义和形貌。即使文字最简洁完美,也会产生多少虚伪和谎言?哪个异教思想不可以在里面找到足够的基础和证据藉以立足和存在?由于这个原因,犯有这类错误的作者从来不会舍弃这种依据:以文章的解说为证。
一位贵人一心要找到点金石,为了向我证实这项探索的权威性,最近给我摘录了《圣经》中的五六节文章,他说他主要根据这些文字才内心坦然(因为他是神职人员);确实,这项发明不但令人神往,也可说明这里面的学问是有根有据的。
许多无稽之谈就是通过这条道路探入人心的。星相家若有权力要大家翻阅他的文章,对他的每句话探赜索隐,没有一篇不可以让人按照他的意思来理解,如女巫的神谕一样。这些文章可以有那么多不同的注释,一位聪明人在里面转弯抹角,总是可以针对自己的问题找到模棱两可的看法。
这说明自古以来隐晦暧昧的文章何以长盛不衰的道理!作者的用意无非是吸引后代人的关注(文章本身价值,或许更由于文章投合时人的兴趣,可以达到这个目的);目前来说,出于愚蠢或出于精明。他显得闪烁其辞,自相矛盾,这都无损于他!数不清的聪明人自会把他的文章披沙拣金,进行正面的、侧面的、反面的评价,一切都只会提高他的身份。他的门生的献礼使他富有,就像束脩节上的教师。
这样使许多毫无价值的东西有了价值,让许多著作有了地位,还随心所欲地添上各种各样的涵义;同一部书得到千百种应有尽有的不同图像和论述。荷马不可能说出一切人家要他说的话,也不会是那么一个千面人;神学家、法学家、将领、哲学家、形形色色的文人学士,不论他们的专长是多么不同和对立,都引用他的话,参考他的话:他是一切职务、行当、手艺的祖师爷,一切工程的总指挥。
谁需要神谕和预言,都可在他的书里找得到根据!我的一位学者朋友,他在荷马的著作中找寻有利于我们的宗教的论据,真是信手拈来不费工夫,还没法不相信这一切早在荷马的预料之中(他对这位作家则像同一世纪的人那么熟悉)。他找到的有利于我们的宗教的论据,从前已有许多人找来为他们的宗教辩护。
再看--看对柏拉图是怎样引经据典的。大家都以引用他的话为荣,但是都以自己的心意来摆布他。世界上出现什么新思想,总是把他捧出来往里面塞。根据事物的不同发展给他不同的对待。要他按照我们的意见,去否定在他的时代是正当的习俗,只因为这些习俗到了我们的时代变成不正当的了。代言人的个性愈强烈,他的僭越方式也愈专横。
赫拉克利特的论点是任何事物内都是要什么有什么。德谟克利特也把这作为自己的论点,却得出一个完全相反的结论,任何事物内都是要什么没什么;蜂蜜对有的人是甜的,对有的人是苦的,他对此争辩说蜂蜜既不是甜的,也不是苦的。皮浪派说他们不知道蜂蜜是甜还是苦,可能既不甜也不苦,可能又是甜又是苦;因为这些人总是怀疑派领袖。
昔兰尼加派认为事物从外部是看不到的,只有接触到它的核心才可以看到,如痛苦和欢乐;他们也不承认声音和色彩,我们只是感受到来自它们的某些影响,人只有以此作出判断。
普罗塔哥拉主张,谁觉得是真的东西,对谁就是真的。伊壁鸠鲁派把一切判断——事物存在和欢乐——都归结于感觉。柏拉图认为真理的判断,甚至真理本身,都独立于看法和感觉,而属于精神和思想。
这些话又使我想起了感觉,我们无知的主要基础和证明都包含在感觉中。一切的认识无疑都要通过认识官能。因为,既然一切判断都来自判断的人的操作,有理由认为他通过他的手段和意志,而不是在他人的强迫下进行这方面的操作,就像我们受到事物本质的力量和依照它的规律而得到认识一样。因而一切认识都是通过我们内心的感觉而完成的:感觉是我们的主人。
信念通过这条路,直接进入人的心田和精神殿堂[246]。
——柳克里希厄斯
学问肇始于感觉,归结于感觉。我们若不知道有声音、气味、光线、味道、尺寸、重量、柔软、坚硬、粗细、颜色、光洁度、宽度、深度,我们还不是跟石头无异。这些才是我们学问建立的基石和原则。不错,有的人说学问不外是知觉。谁要是逼迫我否认感觉的存在,他可以掐住我的咽喉,但是不会使我后退。感觉是人的认识的开始与结束:
你可以看到是各种感觉首先提出真实的观念,感觉是不能否定的……除了感觉以外,还有什么是更值得依赖的证据呢[247]?
——柳克里希厄斯
对感觉的作用可以尽量缩小,但是这点是不可回避的: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通过感觉的道路和媒介而输入的。西塞罗说,克里西波斯试图贬低感觉的力量和功用以后,感到自己提出的论点自相矛盾,遇到的驳斥那么激烈,竟无法对付。卡涅阿德斯持相反的观点,自夸用克里西波斯的武器和论点打垮了克里西波斯,冲着他大声喊叫:“可怜虫啊,你被自己的力量压倒了吧!”据我们看来,最荒谬的莫过于认为火是不热的,光线是不亮的,铁没有重量,也没有硬度;这些都是感觉带给我们的,人的信仰或知识不能像感觉那样使我们确信无疑。
在感觉问题上,我的第一条看法是我怀疑人生来具备所有的天然感觉。我看到许多动物,有的没有视觉,有的没有听觉,依然不缺什么的过完一生,谁知道我们身上是不是也少了一种、两种、三种甚至更多的其他感觉?因为,纵使少了一种,我们靠推理也不会发现的。各种感觉的特权达到我们认知的极限为止。超越了感觉,我们再也不会发现什么,也就是一种感觉不能去发现另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