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章 论维吉尔的诗(第16/18页)
哲学并不反对肉体的享乐,只是要有节制;它主张适度享乐,并不主张逃避;它竭力抵制的是那种不正常的、古怪的享乐。哲学认为,精神不应当助长肉体的欲望,并巧妙地告诫我们,切不可用极欲纵乐的办法来唤起饥渴;只应把肚子填饱,而不应把它塞满,要避免任何使我们愈吃愈感到饥饿,愈饮愈感到焦渴的东西;同样,在爱情方面,哲理教导我们选择这样一个对象,它仅仅满足我们的肉体需要,却不会扰乱我们的心灵,因为爱情不是心灵的事,心灵只需无条件地跟随和帮助肉体。但是,在我看来,这些训条有点过分苛刻,它们只适用于能很好地完成其功能的肉体,而一个衰弱的身体则需要想办法去温热和支撑,需要通过想象激发它的欲望,恢复它的轻快,因为它本身已不再轻快,正如疲沓的胃需要设法刺激它的食欲一样;这是可以谅解的,不是吗?
可以说,当我们还活在人世的时候,我们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是纯肉体的,也没有任何东西是纯精神的,我们把人活生生地分裂为肉体和精神两部分是不公平的;我们既然乐意去寻求痛苦,那么我们有理由至少同样乐意地去寻求欢乐。比如圣徒为达到灵魂的完善进行苦修赎罪,他们承受的痛苦酷烈至极,这时肉体自然也连带着受一份苦,虽然它与受苦的原因没有多大关系;因此,圣徒并不满足于让肉体跟随和帮助苦难的灵魂,而是让肉体本身也受残酷的折磨,这样,肉体和灵魂竞相把人沉浸在痛苦之中,苦难愈深重,愈能拯救人的灵魂。
如此看来,在肉体的享受中要求精神保持冷淡,像应付某种义务和无可奈何的需要似的被动服从,这不是不公正的吗?其实,倒是应该由精神来酝酿和煽起肉体的欢乐,并分享这种欢乐,因为起支配作用的应该是精神;同样,我主张精神在享受它特有的乐趣时,也应该把它的激动传布到整个肉体,并努力使精神乐趣对于肉体同样是美好和有益的。因为,既然如哲人所说,肉体不应迁就自己的欲望而有损于精神,那么为什么不能认为,精神也不应迁就自己的欲望而有损于肉体呢?
我没有其他令我牵肠挂肚的爱好。有些和我一样没有被指派工作的人,他们从吝啬、野心、论战、诉讼中得到的东西,我可以从爱情中更方便地得到:爱情会使我恢复机敏和节制、优雅的风度和仪表的修饰;爱情会使我的举止不被老年那些可怜而难看的怪相损害;爱情会促使我重新进行有益于身心的学习研究,从而使我得到人们加倍的敬爱,并驱除我精神上的自暴自弃,让它重新振奋起来;爱情会把我从年老无为、体弱多病带来的千种烦恼、万般忧伤中解脱出来;它会使我的血重新发热,至少在梦中;它会支撑起我的脑袋,使我这个正在迅速衰败的可怜人能稍稍延长精神上的活力与轻快。
然而我很明白,爱的能力是难以恢复的。由于身体弱而阅历深,我们的口味变得娇嫩、精细了;我们要求的愈来愈多,而我们给予的愈来愈少;我们变得愈来愈挑剔,而我们自己愈来愈不易被人接受;正因为了解自己,我们变得胆怯、多疑;我们没有丝毫把握能得到女人的爱,因为我们熟悉自己,也熟悉她们。我置身于生气勃勃、热情炽烈的年轻人之中时往往自惭形秽,
他们比山上的小树更挺拔[130]。
——贺拉斯
那么又何苦把我们的凄惨呈现于他们的眼前呢?难道是为了
让血气方刚的青年
瞧着火炬化成灰烬
幸灾乐祸[131]?
——贺拉斯
青年人有力气,有头脑,我们让位给他们吧!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
而且那美丽的嫩苗不愿让僵硬的手抚摸,也不愿被纯粹物质的手段吸引。因为,正如一位古代哲学家回答某人讥笑他未能得到他追求的年轻姑娘的青睐时说:“我的朋友,钓鱼钩不用如此新鲜的奶酪。”
然而,爱情是一种需要互相联系、互相配合的交往;我们得到的其他欢乐可以用不同性质的酬报表示感谢,而爱情的欢乐只能用同一性质的东西来回报。其实,在爱情上,我给予的欢愉要比我自己感受的欢愉更令我神怡。只接受欢乐而不给人欢乐者决不是高尚的人;事事欠别人的情,而自己只用空话来回报与自己交往的人,这是卑鄙的。一个正人君子绝不愿以这样的代价接受任何美人爱的表示,不管这种表示多么甜蜜。如果女人只是出于怜悯才善待我们,那么我宁愿死也不愿靠施舍过日子。但是,我希望有权利以我在意大利看到的募捐方式向她们要求:“为了您自己,对我行点善吧[132]!”或者像居鲁士激励他的士兵那样说:“自爱者随我来。”
有人会对我说:“去找和你同样情况的女子吧!命运相同的人容易作伴。”——噢,愚蠢而乏味的组合!
我不愿意
死狮子头上拔胡须[133]
——马提亚尔
色诺芬反对和指责梅农时使用的论据便是,梅农总是找过了华年的女人。我认为,美丽的少男少女间的结合才是最合情合理、最赏心悦目的,我即便只是看着他们,或只在头脑中想象他们,也能感到莫大的快意,甚过我自己在那种令人黯然的丑陋结合中充当配角。我宁愿把那种古怪的嗜好让给伽尔巴大帝,他专爱又老又硬的肉体[134];或给这个可怜虫,他说:
呵!愿上帝让我看到现在的你,
愿我能亲吻你的白发,
拥抱你干瘦的躯体[135]。
——奥维德
我把那种非自然的、造作的美算在一等的丑陋里。开俄斯[136]有个叫埃莫内的小伙子企图通过打扮获得被自然剥夺的美。一日他登门求教哲人阿格西劳斯,问他圣贤能否钟情,哲人答道:“当然能,只要不是钟情于像你这样人工的虚假的美色。”在我看来,一个又老又丑还拼命涂脂抹粉,磨光打滑的人,比一个又老又丑却顺其自然的人更老更丑。
我甚至要说——只要没人为此掐我的脖子——惟有刚步出童年的少男少女间的爱情才是真正合乎自然、正当时令的,
一个少年柔发飘飘五官清淡
混在一群妙龄少女之中,
连最明察秋毫的外乡人
也错把他当成姑娘[137]。
——贺拉斯
美色亦复如此。
荷马把爱情的季节延长到下巴开始长绒毛的时期,但柏拉图认为,在这个年龄,爱情已是奇葩了。这就是为什么诡辩派哲学家狄翁把阿里斯托吉顿和哈莫狄奥斯[138]戏称为初生的胡须。壮年已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老年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