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没有死亡,只有凋零(第2/4页)

现在流行着一首朴树的歌,歌词中说:那些花儿——你们在哪里呀——你们都老了吗?这曲调,这歌词,叫我听了每每流泪不已。

是的,他们都老了,都在生活的某一个角落待着。他们不说他们是谁,你永远不会知道。当年我们心中那位至高无上的政委,后来转业渭北地面一家煤矿,担任个什么职务,后来这煤矿被股份制改造,由别人承包,他沦为下岗者,每月领取一千三百元的工资。前几年,他来报喜说,国家把他收回来了,进入劳保系统,现在每月可以拿到三千多块钱了。营长好像转业到渭南的市属自来水公司,也已经退休多年了,战友们聚会,看见垂垂老矣的他,唯一叫人能记起当年的他的,是他一笑时,嘴里露出的那颗铁质的假牙。

大部分是农村兵,他们重新回到他们生活的那个小圈子里去了。他们都已经沧桑得不成样子了,有一小部分人已经死去。如蝼蚁如草芥般死去。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传出他们中某一个人死去的消息。

通常为我带来消息的是战友老段。老段比我们大一两岁,入伍前是民办教师,后来回去后,转成了正式工,然后在西安一家纺织厂做个小领导。当年我在西安钟楼签售《最后一个匈奴》时,他闻讯赶来,这样我通过他,和战友们有了一些联系。

他当兵的那地方不在北湾,而在界河的源头,那个名叫阿赫吐拜克的边防站。他在站上当文书。站的对面,界河对岸,有个俄罗斯小城,叫阿连谢夫卡。我的白房子小说中,那个有着无头烈士墓的墓碑,就竖在那座城里的广场上。

我在2012年秋天重返白房子时,曾经去过阿赫吐拜克,登上望台看那座小城。望远镜中,小城较之当年前苏联时期,已经萧条了许多。当年阿连谢夫卡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一次,我搜索了半天,只看见一个穿着裙子,臀部肥大的妇女,走进一座建筑物中去。

阿赫吐拜克是白色的沙山的意思。这个边防站距北湾卡伦是50公里,我在给编剧韩老师的短讯中,详尽地描绘了那块地方的地理位置。

我说,阿赫吐拜克向西走30公里,是克孜乌营科(红柳)边防站,再往前走20公里,是位于额尔齐斯河北岸的北湾(白房子)边防站,过了额尔齐斯河,再往前走80公里,是吉木乃边防站。依次再往前走,沿边境一线,就是博尔塔拉、塔城、伊犁的诸多边防站了。而由阿赫吐拜克向东南,即进入阿尔泰山,它们依次是扎木拉斯边防站,白哈巴边防站。白哈巴就是喀纳斯湖那地方,而翻过阿尔泰山第一峰奎屯山,再往前走,就是中蒙边界的红山嘴边防站了。

上面我谈到战友老段。因为老段,才引出上面这些话题。不过还是回到老段吧,此一刻,我觉得,战友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城里几个,经常聚会的地方是老侯的烤肉摊。记得,那一年,当听到经中俄、中哈的重新勘界、划界、定桩,55.5平方公里的白房子争议地区,将永久划归中方,成为不再争议的永久中国领土时,我们几个,在老侯的烤肉摊前嚼着烤肉,喝着烧酒庆祝。这时老段说了一句话,说得我们热泪盈眶。

老段说:“当年,如果那场中苏战争爆发,此刻,我们都躺在一个烈士陵园里。我提议,为我们都还活着,为我们有儿有女,为我们还能在这里嚼着烤肉,喝着烧酒干杯!”

这句话,让我们这些满脸沧桑的老兵,双目潮湿,热泪涟涟。

老侯在白房子时期是炊事员。他们家是“文革”中从西安回到原籍合阳县落户,所以从合阳当兵后,又回到了西安,然后在一个工厂当工人。后来工厂破产,老侯下岗,于是在工厂门口摆了个烤肉摊。我给他写了个牌子“新疆退伍老兵侯老大烤肉”,挂在摊前的一棵道旁树上。

“侯老大烤肉”在那条街很有名。侯老大本人也好像是个名人,整条街都知道他。每天晚上,五点钟以后,烤肉摊支起,烟熏火燎中,老侯坐在那里,两手摊开,翻动着铁钎子。他蓬松的头发,黑白相间,脏兮兮地遮住了半个脸。胡子刮得精光,露出黑胡茬子和尖尖的下巴,眼睛眯着,被烟熏得红勾勾的。鼻孔里,鼻涕不时流出来,然后腾出翻动钎子的手,用手背一抹,一吸溜。老侯的生意很好。我曾经说过,我好多次回新疆,每次一路吃过去,最后还是回来吃老侯的烤肉,觉得他烤得好。

老侯的肉烤得好,害得街边别的烤肉摊没了生意,于是,他们就经常来寻衅滋事。后来双方闹到派出所里。派出所说,你个侯老大,一点眼色也没有,别人没法活,肯定要来闹你!老侯听了,明白了这道理,第二天起,每晚只烤到十一点就收摊,他一收摊,别处的生意也就起来了。

草根百姓,弱势群体,难免经常要受到市容的骚扰。有一次我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工具车,开着高音喇叭,从街口一路走来,小商小贩们吓得四处逃窜。我看老侯怎么办。老侯不逃,说实话,他也没办法逃,人行道上,摆着个烤肉摊,还有一堆高高低低的桌凳。只见老侯,两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蹲在马路旁边的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烤肉摊,他的高高低低的桌子凳子被抬上工具车。

我站在老侯旁边,冲城管们喊道:“这个人你不敢惹,他当过兵,是个二?!在部队上,连营长的碗都敢甩!”城管白了我一眼,冲老侯说:“侯老大,明天你到所里来,领回你的炉子,接受罚款!”

老侯听了这话,像放闷气一样“哼”了一声,然后冲我苦笑了一下。

通常我们在老侯烤肉摊前聚会的,还有一个战友,他是老樊,当年是白房子边防站的卫生员。老樊是西安人,当年插队,来到我老家的公社,后来接兵的来了,就糊里糊涂地跟着我们一起当了兵。因为在部队上是卫生员,所以回来就安排在了医院里当了医生。他是个老实本分人,平日话不多。我的母亲有心脏病,他就把医院里的氧气瓶,搬来放在我家里,给母亲用。他也已经退休了,被医院返聘回去。

正是在这个烤肉摊前,在战友的聚会中,我零零碎碎地听到那些农村战友们的消息。而最近几年,我听到的最多的消息是,战友们正在发起签名、请愿活动,要求民政部门给这些当年参加过中苏边界武装冲突的退伍老兵生活补助。而最近的一次,也是在这烤肉摊前,老段报告说,经过老兵们几年来的跑动、上访、闹事,终于现在得到了一个结果:从现在开始,民政部门将登记人数,给每个尚健在的农民户籍的白房子老兵,每个月补助一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