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没有死亡,只有凋零(第3/4页)
“是一百块钱吗?”
“是一百块,钱虽然不多,但是大家都会满意。觉得这起码是对老兵的一种尊重!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人家要不给你,你白看人家两眼。”
就在老段说这些话的时候,旁边一位小年轻的手机铃声,正在唱着朴树的《那些花儿》。因此这支歌就深刻地印到我脑子里了。
是的,那三百多个白房子老兵就这样在城里或乡里的某一个角落,慢慢老去,如草芥,如蝼蚁。无声无息,无香无臭。
其实,公允地讲来,他们和周围的普罗大众比起来,不见得差,当然也不见得好,庸常的生活,平凡的人生,如此而已。只是,当我从灰色大众芸芸众生中将他们提取出来,将他们就近描写时,才突然有了一种苍凉的感觉,一种隐隐的痛楚。
阅历会留下烙印。他们大约都会和我一样,关节炎发作时,会彻底彻夜地失眠、呻吟。大约在箱子的最底层,会压上一件旧军装,或旧军帽。会有一把蝇刷子,那棕毛是自己骑的那匹马的马尾上剪下来的,而把儿,是用戈壁滩上一棵野苹果树的树身做成的。他们通常在看到一匹旅游点上正在使役的马匹以后,眼前会突然一亮。他们的嘴边,会偶然蹦出几句草原谚语来,比如“不要和骑走马的打交道”,比如“马背上摔下来的是胆小的”,比如“骑兵的小命系在马肚带上”等等。
我们曾经常常相约,要重返白房子,但是说归说,他们都没有回去过,倒是我,常常回去。这原因是我有个会,接个什么电话,屁股一抬,飞机票一买,就走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我的腿长。而作为他们来说,好像把这重返的事看得很庄严,很沉重,不停地约,还要成立一个团,拖家带口,由这个的老婆担任团长,那个的老婆担任秘书长,集资、买票,联系住宿等等,这样说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现在还没有成行。我对他们说,这是个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机票一买,直飞乌市,不用出机场,联运票直接到阿勒泰,四团的车来一接,直接到哈巴河县城,然后各个边防站再来接你们。电视剧开拍时,我将请战友一起去参加开拍仪式。
我们还有一个战友,现在在哈巴河县城,这大约是我们这一拨兵中,留在那个地方的最后一个人了。他叫陈新才,原先在部队里放电影,后来提干,曾经在县武装部做过政委,后来转业到当地,做县上的政协主席。现在已经退休。我2012年回去的时候,就是他陪我到各边防站去的。
我最近一次回边防站,是2012年的八九月间。
我是1972年冬天奔赴白房子的,到了2012年,恰好是四十周年,当我在一个场合说出,一个白房子老兵想在四十周年之际,重返白房子时,我得到了几位西安朋友的响应,几位作家、出版家表示要和我一块去,这样,我们联络了自治区宣传部接待,然后飞往乌鲁木齐,再飞往阿勒泰。
当一步一步走近白房子的时候,我的情绪变得暴躁、易怒,难以控制。对同行的人来说,这只是一次旅行,普通而又普通,但是对于一位老兵来说,这是又一次地走进青春,走进岁月,走进那沉重恐怖得令人窒息的年代。在走进白房子的前一天,我们在哈巴河县城小憩,然后中午时分,在哈巴河古河道那片十几公里宽的白桦林中,一座蒙古包里用餐。
中亚细亚的阳光,明亮,透彻,阳光透过白桦林洒在地面上,洒在人身上,给人一种异样的、梦幻般的感觉。饭还没有熟,所有的人都被白桦林美景吸引,顺着条条林间小道走向密林远处,蒙古包里只有我一个人,疲惫、苍老,心事重重。蒙古包里有一个卡拉OK机,正在不停地播送着一支歌。
这支歌就是朴树的《白桦林》。
以前我听过这首歌。那歌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宿命的东西,每每听得我为之心疼。以前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在这片白桦林里,在这离白房子90公里远近的地方,尤其是在第二天就要重回白房子之时,我突然明白了这歌那魔咒般的音乐语言,是在说什么。
这是一个阵亡了、埋在白桦林里的二战士兵,夜半三更之际,从坟墓里冉冉走出,用他褪色的嘴唇,为他的爱人歌唱。
他说,你答应过的,你会来找我的!那么爱人呀,我在等你,在坟墓的这边等你,在雾气升腾的白桦林里等你!在世界的另一端等你!归来吧,我的永远的爱人!
听着这歌,我双泪迸流,打湿了前襟。我在这一刻想起战友老段在侯老大烤肉摊前说过的话:
“假如当年那场中苏战争爆发,我们现在都在一个烈士陵园里待着!”
老段说的当年那场有可能爆发的中苏战争,是指1973年3月14日苏联武装直升飞机越界事件。当时双方剑拔弩张,已经到了临界点上。苏方照会说,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由中方负责。只是后来由于两个国家的克制,交还飞机,战争才没有爆发。
我说,幸亏那场战争没有爆发,要不,中国文坛也许会少了一个不算太蹩脚的小说家的。蒙古包里,四处观光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看到泪流满面的我,心情也都开始变得沉重。
第二天我们启程,这样我又重回了一次白房子。
那块惹是生非的争议地区,现在已经永远归中国所有。这由于我们的坚守:由于自白房子第一位站长马镰刀开始的历任站长、历茬士兵的坚守,它成为不再争议的中国领土。
在1997年中俄中哈重新勘界、划界,栽桩中,它秉承的原则是“谁现在实际占有,原则上归谁”的精神,所以说,马镰刀和他的士兵们,老高和我的战友们,我们的坚守是值得的。这个最终结局是我们坚守的结果。
那是喀拉苏干沟,那是阿克别克河,那是额尔齐斯河,它们都在静静地流淌着,一如往昔,只是这个老兵,已经满脸沧桑了。漠风起了,打湿了我的眼睛。在白房子,我们并没有做过多地逗留。这里于我来说,已经是很陌生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十年前重返白房子时见过的人,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连当时谁是连长谁是指导员,现在的他们都说不清楚了,更何况我是一个四十年前的人。四十年前,他们还都没有出生。
下午,我们离开白房子,亲爱的战友,步履已经有些蹒跚的陈新才一直陪着我,送到哈巴河县城,再送到布尔津。在布尔津歇息一夜后,第二天,我们和他告别,前往克拉玛依、奎屯、伊犁、库尔勒、乌鲁木齐,十天以后返回。
此行中,在阿勒泰,在乌鲁木齐,我见到了几位当代最好的哈萨克族作家,他们希望我为哈萨克民族写一部史诗,就像我写过的《最后一个匈奴》一样。“哈萨克”是迁徙者、避难者的意思,这个伟大的游牧民族历史上经历过许多的迁徙,许多的磨难,他们还是第一个“胡汉和亲”的民族,好像是细腰公主或者解忧公主嫁给了乌孙王。他们在两千年前的欧亚古族大飘移时代,民族的名字叫作“乌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