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已经出生,巨著总会完成(第14/15页)

大仙的《听蝉》也是在这本书上读到的,那种空灵、静谧中的禅意令人向往:

下午的寂静在林子的空地上漫起来了

这个下午的风在我的掌中一动不动

我默默地和石头坐在一起

四周全是我不同姿式的影子

这蝉声就在这时候响起了

这蝉声从半空里轻轻落下

轻轻拂响我的影子

我那揣着风的手也张开了

要把这声音合进手掌

这蝉声在我的手心里

通过全身

和我的呼吸同在一个时间

回到树上

这蝉声浓浓地遮住了我

一遍一遍褪去我身上的颜色

最终透明地映出我来

哦,我已是一个空蝉壳

《听蝉》创作于1986年夏天,因为这首诗,让我在20年后的今天仍对“大仙”这个名字念念不忘。遗憾的是,这个优秀的诗人后来长时间没有再提起诗笔,2009年,我读到他的一些新作,原本的那种从容和安静已经丧失殆尽。这样的诗歌,如同大仙的一首新作的标题“让我们返回世俗”,语句短促、直接,切入现实的成分增加,却无多少可供人回味和思考的内涵。

试看这首2009年6月写的《不做爱》:“跟你不做爱,人生没交代/跟你想做爱,结果你不来/跟你缓做爱,又怕你太快/跟你去做爱,突然想悔改。//我其实不在乎未来/我其实挺看重现在/我其实想有一天跟你做爱/我其实想跟你造就个后代//跟你做完爱,爱更失败/跟你不做爱,爱更惨白/做不做爱比做不做人都难/做不做人比做不做爱都坏//我其实想跟你去表白/我其实相睡在你心怀/我其实想解开你的衣带/我其实厌倦了这种状态。”这首诗,粗俗、直白,近似于拙劣的摇滚歌词。再看《让我们返回世俗》的前几句:“让我们返回世俗,拉开架势,准备喝酒/让我们辞退白天,迎战夜晚,了却恩仇/这个时代的痛苦,已被茫然贯透/这些盲目的自由,已在网络玩够。”读到这些句子,你想象得出这是曾经写过《听蝉》的诗人创作的吗?

我在四川都江堰图书馆借到了《青年诗选1985-1986》,以及这一系列的两外几本,读到了江河的《太阳和它的反光》,王家新的《中国画》,韩东的《美好的日子》、《温柔的部分》,于坚的《作品39号》,顾城的《早晨的花》,廖亦武的《死城》,西川的《起风》、《体验》等的作品。对于这些诗歌给我的冲击力,现在回想起来,简直难以置信。我不知道我的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诗歌,在此之前,我所习惯的是余光中的《乡愁》和席慕容的《七里香》啊!这一系列诗选,在我个人的阅读史中,起到了一种“造神”的作用,从那时候起,“朦胧诗人”和“第三代诗人”同时涌入我的记忆中,成为我个人的诗歌太空中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座。后来,每次在《诗歌报》和《诗神》上看到于坚、西川、韩东、王家新等人的名字,我都会兴奋不已,我已经不把他们当作普通的诗人,而是作为崇拜的偶像来看待了。包括这些诗人发表的不算很出色的诗歌,当时也爱不释手,甚至情不自禁地进行模仿。而对于唐晓渡、程光炜、陈超、燎原等批评家的好感,也是在那几年建立起来的。

和现在的一些诗选类似,《青年诗选1985-1986》在发表诗人的组诗的同时,还配发简介和照片。在我的印象中,韩东在当时留着大胡子,显得粗犷而威猛。以致于1995年见到韩东,我还惊讶于他怎么如此清瘦而且面色白皙。而当我和他提起时,韩东很惊讶地说:“那不可能,我从来没有留过大胡子!”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把韩东和廖亦武的形象调换了。

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韩东的形象和作品都让我放心,甚至有些敬畏,其短诗之优异,完全可以以一当百。短诗《你的手》自发表之日起,就一直是我的至爱:

你的手搭在我的身上

安心睡去

我因此而无法入睡

轻微的重量

逐渐变成铅

夜晚又很长

你的姿态毫不改变

这只手应该象征着爱情

也许还另有深意

我不敢推动它

或惊醒你

等到我习惯并且喜欢

你在梦中又突然把手抽回

并对一切无从知晓

2008年4月,当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听到韩东的朗诵,禁不住和在场的数百个听众一同为诗中的真情而感动。这首诗很简单,无须逐字逐句进行解释,这与韩东的一贯的诗歌取向相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韩东现实生活的某个片段写照,但这种朴素与真诚扎扎实实地影响了读者的情感,诗人由此获得了一种温柔敦厚的形象。

事实上,韩东的很多诗歌都能够给人以这样的令人放心的感觉,比如《我们的朋友》、《温柔的部分》、《美好的日子》等,它们与《你见过大海》、《有关大雁塔》等的刁钻、机智截然相反,让读者看到韩东的另一面。作品意韵的丰富性,也许是促成韩东写小说也能够得心应手的一大功臣。

但总的说来,随着自己的写作兴趣日益浓厚,对诗歌开始有了自己的见解之后,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兴趣与口语诗的分裂,我更亲近西川、欧阳江河、王家新、石光华、周伦佑乃至叶舟、大解、张执浩等人,于坚、韩东对我的作用日益减小。毕竟,叫一个涉世不深的写作者去进入生活内部,用最简洁的文字形成意韵万千的诗歌,若非大才,显然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要一个年轻人抒情、组织一些飘忽而优美的文字,却相对要容易得多。因此,1995年见面,韩东或许是真诚或许仅仅是出于礼貌而叫我给20首诗给他主编的《他们》,我没有答应。我当时的理由是自己的风格和“他们”不甚符合。其实我是在心虚,我担心我的那种抒情风格正好是韩东所认为没有前途的写作,因此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以免倒了人家的胃口。

十二

我说过,我和韩东没深交,但有意思的是,我们每年都能“见面”一两次,有时候是在现实生活中见面,更多的是在纸上相遇。最近一次“见”韩东,是在2010年第一期的《花城》上,韩东的最新长篇《知青变形记》作为头条在这个刊物上发表,而我的长篇随笔《我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忝列其中。有意思的是,这篇文章写的是韩东的老朋友于坚。

而第一次见到韩东,是十五年前了。

1995年秋天——具体日期已记不清——韩东赴广州开会,会后到南宁看望与他同时受聘于广东省青年文学院的作家东西和多年好友、青年作家李冯,接着便有了桂林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