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7/9页)

的确如此,至少在我这个年纪。实际上,弗拉库斯,你或许是你们那些人中自我中心主义意识最为强烈的一位。这就是说,你是最易触及的一位。但这也并不完全是个代词问题;这依旧是你的格律所体现出的清晰特征。背衬着其他三人那拖沓的六音步,你的格律具有某种特殊的敏感,一种可供评判的特征,与此同时,其他人却是面目不清的。这类似于合唱背景下的独唱。或许,他们之所以诉诸这种单调的六音步,恰恰是出于谦卑,是为了伪装。或者,他们只是想遵守比赛规则。六音步就是这场比赛的标准球门,换句话说,就是它的赤褐色。当然,你的洛加奥耶迪克诗体不会使你成为一个骗子,这一诗体会映亮个性而非遮蔽个性。这就是为什么在接下来的两千年里,实际上每一个人,包括浪漫派诗人在内,均十分乐意拥抱你。这自然让我感到紧张,因为这是我的私有财产。换句话说,你就是这具躯体没晒黑的那一部分,就是它私密处的大理石。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变得越来越白,即越来越私密,越来越性感。这意味着,你是一位自我中心主义者,但这却不妨碍你唱恺撒的赞歌,这不过是一个保持平衡的问题。在多少只耳朵听来,这就是音乐啊!可是,如果你那出了名的平衡心态只不过是一种极易被旁人错当成个人智慧的黏液质个性,那又如何是好呢?比如说,就像维吉尔的忧郁性格。但是与普罗佩提乌斯的胆汁质暴烈不同。当然也与那索的乐观心态不同。这个人不曾为那条通向一神论的大道铺过一块砖。这个人不具有平衡能力和思想体系,更不用说智慧或哲学了。他的想象自由翱翔,不受他自己的洞见约束,也不受传统学说影响。只受六音步诗体左右,更确切地说是受双行哀歌体左右。

但无论如何,我的一切实际上都是他教给我的,其中包括梦的解释。而梦的解释始于对现实的解释。与他相比,那位维也纳医生[26]不过是幼儿园,不过是小儿科,如果不明白这个比喻,你也不要在意!不客气地说,你也如此。维吉尔也是这样。坦率地说,那索曾坚称,在这个世界上“一物即他物”。归根结底,现实即一个巨大的修辞手法,如果这只是一个叠叙法或交错法,那你就走运了。在他看来,一个人能发展为一个客体,或是相反,借助语法固有的逻辑,就像一个陈述句生出一个从句。在那索看来,主旨就是载体,弗拉库斯,或是相反,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他的墨水瓶。只要这墨水瓶里尚有一滴墨水,他便会继续下去,也就是说,世界将继续下去。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太初有道”?好吧,这不是对你说的。可对他说来,这句格言或许并不新颖,他或许会补充一句:终结之日亦有道。无论他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会扩展它,或是让它翻个个儿,这也是一种扩展。对于他来说,语言就是天赐之物。确切地说,语法是天赐之物。更确切地说,对于他来说,世界即语言,两者互为彼此,何者更为真实,尚不得而知。无论如何,如果其中之一可被感知,另一个亦必定如此。常常还是在同一行诗中,如果是六音步则更是如此,因为这里有一个大的停顿。要是没有停顿,那就会在下一行,如果是双行哀歌体则更是如此。因为音步对于他而言也同样是天赐之物。

他可能会第一个认同这种说法,弗拉库斯,你也会的。你还记得吗?他在《忧伤》中回忆,当风暴扑向那艘将他送往流放地(大约在我们这里,许珀耳玻瑞亚的郊区)的船时,他如何发现自己在风暴之中又开始写诗了。你当然不记得了。这事发生在你去世十六年之后。可另一方面,人们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不就是阴间吗?因此我并不十分担心我引用的典故,因为你反正全都能理解。格律永远是格律,尤其是在阴间。抑扬格和扬抑抑格永不落,如同星条旗。更确切地说,它们飘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难怪他最终决定用本地方言写作了。只要存在元音和辅音,他就可以写下去,无论那里是不是罗马帝国。归根结底,外语不就是另一组同义词吗?再者,我那些可爱的老格隆人也没有书面文字。即便他们有,对于他这位变形天才而言,改头换面,以另一种陌生字母的面貌出现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如果你同意的话,这也是一种拓展罗马帝国的方式。尽管此类事情从未发生。他也从未步入我们的基因池。但语言上的传承却已足够,他实际上花了两千年的时间才步入基里尔语言。唉,可没有字母表的生命却自有其优势!当生存处于口述阶段的时候,它可以直击人的内心深处。实际上,对于书面文字,我的那些游牧人并不着急。要想书写就必须定居,即无处可去。这就是为什么文明之花更多地开放在岛屿上,弗拉库斯,比如你珍爱的希腊人。或是在城市里。城市不正是被空间环绕的岛屿吗?无论如何,如果他的确如他告诉我们的那样迈入了本地方言,这似乎也并非出于必需,不是为了亲近本地人,而是由于诗句的杂食天性,因为诗句试图获得一切。六音步诗体是这样的:它如此随心所欲地铺展延伸并非平白无故。双行哀歌体更是如此。冗长的文字在任何地方都会遭到诅咒,弗拉库斯,即便在作者死后。如今,我猜想,你已放弃阅读,你早已读够了。对你的朋友的责难和对奥维德的赞美(这也就意味着对你的贬低)一定让你受够了。我还在继续,这是因为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除你之外我还能与什么人交谈呢?即便我们假设毕达哥拉斯的想法是对的,即善良的心灵每隔千年便能赢得第二副肉身,而你迄今为止也至少获得了两次机会,可奥登刚刚去世不久,这个千年只剩下四年,配额似乎已经用完。因此我们还是回到最初的你吧,即便如今你像我猜想的那样已放弃阅读。在我们这一行,面对真空说话是常有的事。因此你无法用你的缺席让我感到意外,我也无法用我的纠缠让你觉得惊奇。

此外,这里还有我的一份既得利益。你也同样有。这便是那个梦,它曾是你的现实。通过对它的阐释,人们可以获得双倍的报偿。这就是那索全部作品的主题。对于他而言,一件事情即另一件事情;对于他而言,我想说,A即B。对于他而言,一副躯体,尤其是一个姑娘的躯体,可以成为,不,曾经是一块石头,一条河流,一只鸟,一棵树,一个响声,一颗星星。你猜一猜,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比如说,一个披散着长发奔跑的姑娘,其侧影就像一条河流?或者,躺在卧榻上入睡的她就像一块石头?或者,她伸开双手,就像一棵树或一只鸟?或者,她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从理论上说便无处不在,就像一个响声?她或明或暗,或远或近,就像一颗星星?很难说。这可以作为一个出色的比喻,可那索追求的甚至不是一个隐喻。他的游戏是形态学,他的追求就是蜕变。即相同的内容获得不同的形式。这里的关键在于,内容依然如故。与你们大家不同,他能够理解这样一个简朴的真理,即我们大家的构成与构成世界的物质并无二致。因为我们就来自这个世界。因此我们全都含有水、石英、氢、纤维等等,只是比例不同。而比例是可以重构的。它已经被重构到一位姑娘的体内。她变成了一棵树,这并不奇怪。不过是她的细胞构造发生了转变。无论如何,自有生命转化至无生命,这是我们人类的一个倾向。你置身于你如今置身的地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