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8/9页)

更不奇怪的是,黄金时代拉丁语诗歌的躯体在昨夜成了我固执之爱的对象。好吧,你或许会将这视为你们共同的毕达哥拉斯定额的最后喘息。你那份配额是最后沉没的部分,因为它没有满载六音步的重负。请将躯体试图逃离床铺的庸俗时展露出的敏捷视为它在挣脱我通过译文对你的解读吧。因为我已习惯于韵脚,而六音步诗体却没有韵脚。你在你的洛加奥耶迪克诗体中比其他所有人都更接近韵脚,可你也为六音步所吸引:你摸索到了这副暖气片,你想沉浸其中。尽管我始终不渝地追寻你,阅读你占据了我(这里没有任何双关意味)的一生,但我的梦从未湿润过,这并非因为我已五十四岁,而恰恰因为你的作品全都无韵。这具黄金时代的躯体那赤褐色的光泽就由此而来;你钟爱的那面镜子的缺失也由此而来,更不用说那镀金的镜框了。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那面镜子吗?因为,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那样,我已习惯于韵脚。韵脚,我亲爱的弗拉库斯,本身就是一种变形,而变形可不是一面镜子。韵脚就是这样的时刻,即一种东西转变成另一种东西,内容却未发生改变,这内容即声音。至少是在语言中。这就是那索的手法之浓缩,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也可以说是蒸馏。很自然,他在那喀索斯和厄科[27]的那一场景中距离这一点已近得可怕。坦白地说,比你还要近,虽然他在格律方面逊于你。我之所以说“可怕”,是因为他如果这样做了,此后的两千年间我们大家便全都会失业。谢天谢地,六音步诗体的惯性拖累了他,尤其是在上述那一场景里;谢天谢地,那则神话自身在迫使视觉和听觉相互分离。在过去的两千年里我们一直在干这件事,即将两者嫁接到一起,将他的视觉和你的格律融为一体。这是一座金矿,弗拉库斯,是一份全职工作,没有任何一面镜子能够映照出持续一生的阅读。

无论如何,这至少部分解释了我们所言的这副躯体从何而来,以及它为何试图逃脱我。或许,如果我的拉丁语不这么糟,我就永远做不出这样一个梦来。是的,在某一特定的年龄,人们似乎有理由庆幸自己的无知。因为格律永远是格律,弗拉库斯,解剖学永远是解剖学。我可以声称自己占有了整副躯体,即便这躯体的上半身陷在了床垫和暖气片之间,只要这一部分是属于维吉尔或普罗佩提乌斯的。它依旧是被晒黑的,依旧是赤褐色的,因为它依旧是六音步和五音步的。我甚至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这并非一个梦,因为大脑无法梦见它自身,这很有可能就是现实,因为它是一种同义反复。

我们不能仅仅因为有“梦”这个单词便认为存在着一种能够替代现实的东西。梦,弗拉库斯,至多只是一次短暂的变形,比韵脚的变形还要短暂。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在这里寻求韵脚:不是因为你不会欣赏这种尝试。我猜想,阴间是一个多语言的王国。如果说我动手写了点什么,这只是因为对梦的阐释,尤其是对一个情色梦的阐释,严格地说就是一种阅读。这样的阅读是非常反变形的,因为这是对结构的消解,逐行逐句的消解。它不断重复的性质最终泄露了它的本质:它寻求在阅读和情色行为这两者之间划等号,其情色意味正来自其不断重复的性质。翻过一张又一张的书页,这就是它的实质,这也就是你此刻正在或将要做的事情,弗拉库斯。是啊,这也是为你招魂的一种方式,不是吗?因为如你所知,重复就是现实的首要特征。

有朝一日,当我最终置身于你在阴间栖身的那个角落,我的气态体会向你的气态体发问,问你是否读了这封信。要是你的气态体回答说“没读”,我的气态体也不会感到委屈。相反,它会感到高兴,因为它看到了一个证据,证明现实伸展进了灵魂的王国。因为你原本就从未读过我的文字。就这一意义而言,你就会像人间的许多人一样,他们也从未读过我们的任何文字。至少,这也是现实的组成部分之一。

但你的气态体如果回答说“读了”,我的气态体也不会感到过于慌乱,担心我的这封信伤害了你,尤其是信中这些不雅的文字。作为一位拉丁语作者,你或许能第一个欣赏这样一种手法,因为它源自一门将“诗歌”一词定为阴性的语言。至于“躯体”一词,你能指望一个男人不胡思乱想吗,而且他还是一个许珀耳玻瑞亚男人,更不用说是在一个寒冷的二月之夜。我甚至无需提醒你这只是一场梦。说到底,除了死亡,梦也是一种现实。

因此我们可以和睦相处。至于语言,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这个王国很可能是多语言的,或是超语言的。况且,凭借你的毕达哥拉斯配额,你还曾化身为奥登,此刻刚刚返回阴间,因此你或许还记得几句英语。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认出了你。尽管他当然是一位比你更伟大的诗人。但正因为如此,你才渴望获得他的面貌,当你最后一次置身于现实中。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们还可以通过格律来交流。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打字机上敲出第一种阿斯克莱皮亚德斯诗体,这里头的那些扬抑抑格也难不倒我。第二种也可以,更不用说萨福体了。这说不定管用;你知道的,就像住进同一座精神病院的病友。归根结底,格律仍旧是格律,即便是在阴间,因为它们是时间的单位。由于这个原因,它们在极乐世界或许比在这愚蠢的现世更为人所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使用格律时会觉得与你们这样的人更易交流,胜过我们与现实的对话。

因此,我自然希望你能把我介绍给那索。因为我认不出他来,因为他从不以他人的形象现身。我猜想,是他的哀歌体和六音步诗体妨碍了他。因为在过去两千年间,尝试这两种诗体的人越来越少。又是奥登?但即便是他,也将六音步处理成了两个三音步。因此,我并不指望能与那索聊天。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能看他一眼。即便置身于亡灵之间,他也应该是个稀罕的珍品。

我不会再用其他几位诗人来难为你。我甚至不会谈起维吉尔,因为他已返回现实,我想说,他身披各种伪装。也不谈提布卢斯、加鲁斯、瓦鲁斯和其他人,你们那个黄金时代真是人才辈出,但极乐世界不是个好玩的去处,我可不想去那里观光。至于普罗佩提乌斯,我想我能自己找见他。我相信找见他相对容易,因为他在祖先的灵魂中间会感觉自如,他在生前便对这些灵魂的存在坚信不疑。